“你覺得那個詛咒也算在裡頭?它不能夠害死我,即便我要去殺周溫行?”
“我正是想弄明白這一點。
”
“這對你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是我必須為之奮鬥的工作……我還不能向您解釋這一點,可弄清楚如何打破一個已經成立的願望,這對我們所有人都很重要。
我必須抓住任何機會去做嘗試。
”
對于這段解釋本身,羅彬瀚沒有什麼想法,隻是對她這段突然的坦白感到有些意外。
他對她原型的了解都僅限于隻鱗片爪,更别提如今這個匣中之物的欲求了。
可現在她卻告訴他,原來她還有個重大的目标要去追求(也許這就是昨天晚上她想對他說的話?)。
看來他們和周雨果然都是各幹各的。
“我們都失敗了。
”他平心靜氣地指出,“我不是那個詛咒——我其實都不覺得它應該叫詛咒,你明白嗎?隻是對我們這樣的倒黴蛋才算是詛咒,對周溫行來說那可是祝福啊——不管怎樣,我不是它的例外。
它輕而易舉就解決了你期望中的那個悖論,雖然不能直接幹掉我,卻也一樣能報複我。
你對這個結果怎麼想?”
“我不能說我非常吃驚。
”
“可你還是要嘗試。
我理解。
我猜對于所有未知領域,除了不斷試錯也沒什麼好法子。
”
“先生,這并不是我唯一的——”
“前天夜裡,”羅彬瀚繼續說,“當我還在野地裡躺着的時候,我一直忍不住去思考這件事,李理。
我們都說不要去計較沉沒成本,因為你不可能把打翻的牛奶裝回去,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做假設:如果當初你或者蔡績選擇了更簡單的辦法,你們中的任何一個把我正在幹的事告訴了周雨,事情會怎麼樣?他隻要往我的公司裡走一趟,實習生小周就得收拾鋪蓋滾蛋。
甚至他連周溫行都不用管,隻需要動動他的神奇小魔法,給月亮做點除草工作,再讓你來勸說我老實呆着别動,事情就迎刃而解了,不是嗎?我們本不需要走到如今這一步。
事情原可以好得多。
”
“您真的這樣想嗎?”
“我看不出那種選擇會有什麼壞處。
我們如今什麼也沒有得到,如果當初我們選了另一條路……”
“是我。
”李理說,“并非我們。
您是當時唯一不知道還有其他選擇的人。
”
羅彬瀚什麼也沒說。
他想澄清自己不是準備來問罪的,然而又如鲠在喉,心結難開。
他勉強擠出聲音說:“至少周雨本來可以活下來……”
“然後呢?”李理問,她的聲音裡忽然帶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嚴厲色彩,那種語調近乎于急切,“您真的相信如果我們避過了這一次,後面将是平川坦途?我不願在眼下這樣的時刻去傷您的心,我們可以稍後再讨論——”
“現在就談吧,李理。
”羅彬瀚要求道,“别管我愛聽或不愛聽,把你想說的立刻都說出來。
我們都應該這樣做。
畢竟今天我們還能一起說話,誰又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李理停頓了一會兒。
“我隻向您提出兩個觀點。
”她快速地說,“第一個觀點是,周雨先生不會像您認為的那樣活下來。
避過這一次?是的。
可您是否注意到吸引他踏入緻命陷阱的關鍵是什麼?不是一個敵人僞造出來的死訊,也不是他對您的信任——我猜這是周溫行試圖讓您相信的理由。
可您自己也明白,周雨先生并非因一無所知而中計,他有他自己必須去的理由。
難道我們躲開了這一次,這個理由就消失了嗎?”
“在我回來以前,他們也沒動手啊。
”
“因為馮刍星需要最好的時機!可如果這個時機不幸錯過了,您覺得他接下來就會什麼都不做?我們做一個最顯而易見的假設:如果馮刍星從未将您卷入這場計劃,而是直接向周雨先生提出要求,要求他用自己的生命來交換另一個人的安息,您覺得周雨先生會怎麼做?他的确有可能會先拒絕,然後嘗試順着信息渠道尋找馮刍星,但如果情勢不利,您不認為他最終會重蹈覆轍嗎?”
“可事實是馮刍星并沒這麼做。
”羅彬瀚說,“他費勁周折把我拉進這個計劃裡……”
“把您拉進來的是周溫行。
”
“這有什麼區别呢?”
“這是天壤之别!”李理的聲音越來越響,就像一個人越說越激動時的樣子,“您不能原諒自己在這場悲劇裡扮演的角色,不願意承認它是必然的結果,即便您自己也分析得出來——這是周雨先生自身個性的結果!如果您認為自己有縱身一躍的權利,為何旁人就沒有?”
羅彬瀚無言可答。
過了一會兒後他說:“這是不一樣的……這不是正确的辦法……”
“因此我才懇求您,我反複地懇求您做正确的事。
周雨先生自身的選擇導緻了他的結果,而周溫行——這就是我要向您提出的第二點——出于和幫助馮刍星無關的目的,故意将您牽扯進這整個事件中。
他希望您認為自己負有責任,希望您相信是自身導緻了眼下的結局,這樣您就會做出他接下來希望您做的事。
”
“他希望我做的事,”羅彬瀚重複道,“無論他希望我做什麼,那條路都已經被周雨堵死了。
”
“真的嗎?如果現在讓您發現了一條看似可行的隐秘小路,您能夠向我保證不會立刻踏上去?我請您再好好想一想所謂的複活是什麼。
我們不必從神話傳說裡找參考,就從我們知道的那個例子來看。
您親眼見過周溫行的複活給此人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我指的不僅僅是肉體,而是精神和意志。
他生前絕非如今之面貌,而這就是您所寄望的那個意志所能做到的一切。
這就是它會帶給您的複活!難道您真的還要重複這個錯誤?”
“是啊,”羅彬瀚喃喃地說,“如果我在那兒,知道最後得到的結果,我也隻會做和它一樣的事。
”
“先生!”
“你知道前天夜裡,當我看着夜空時想到了什麼嗎?”羅彬瀚自顧自地說,“我真的感覺到了命運。
這麼說有一點玄乎,其實我隻是對先前的所有遭遇好好地做了個複盤。
說實話,李理,我為你感到不公平:你幾乎為所有的事都盡了最大努力,處處細節都留心,可每到關鍵時刻你的運氣總是不好。
你已經在懷疑周溫行曾停留在蝸角市,可我卻先打開了匣子,找去了洞雲路;我們在濕地的時候,是你先意識到菩提樹的謎底,而我卻撞見了一隻染血的蜜蜂;還有在這裡……這裡真是個觀星的好地方,對吧?不過我的運氣也沒那麼好。
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經把那本筆記放在燭火上,威脅周雨要把它燒掉,如果當時火苗往上跳動一下,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了。
你看,在前進的道路上我們總是被微小的巧合絆倒。
”
“這些細節都不影響必然結果。
”
“聽起來你還是在認可宿命論。
”
“和您所想的那種不同,先生。
我還是堅持舊觀點,這不是冥冥中的意志的問題。
”
“那你認為是什麼?”
“是人,是我們自己的本性——人的宿命是敗于自己的弱點。
”
“可是運去英雄不自由啊。
”羅彬瀚輕聲說,“我們已經極盡所能地試過了。
我們的本性,還有我們這個小世界所能盡的一切努力,所有的血汗和苦思都不能抵消那個詛咒。
那麼現在,讓我來替你試試别的吧。
”
“先生,您到底想做什麼?”
“幫我多照看一下石颀好嗎?我覺得你提出的那個歐洲計劃很不錯,不過無論她在哪裡都能活得下去。
另外還有我妹妹,可别把她給卷進來。
最後,我還是得再說一遍。
李理,你的确是個很好的朋友……”
李理忽然把他手機的音量調到了最大。
她那憤怒而失望的聲音響徹四野,再沒有任何一刻的她比眼下更像個血肉之軀。
羅彬瀚仿佛已看見她身披深紅如血的外套,雙手撐着桌面俯視向他。
她巨大的呼喊聲如雷霆撕裂浩宇,使他的心靈為之震顫,那幻想中的形象面色冷峻,目露痛楚。
她說:
“難道你以為我不想試着救周雨嗎,羅?我也是他的朋友!我看過他全部的醫療記錄!他已經開始服用一種用于恢複知覺的高能神經刺激劑,而這種藥最初是為我的原型研制的——在她開始生病的時候!她服用這種藥物後不出三年就死了,你認為周雨還有多少時間?你認為一個活人每天睡二十個小時以上是正常情況嗎?讓他能再多堅持三年、五年或十年的時間,最終卻徒費光陰,心願難成……所有人都難逃一死,可我們活在這世上不是隻求長生久視,而是想要有所作為。
我懇求你——”
那一瞬間羅彬瀚心中唯有驚奇。
這是她的真情流露?或是她巧用人聲模拟技術的新策略?他專注地思考着,把手機遠遠丢到草叢裡。
黑匣子在他腿上等待多時,他終于将它打開。
雷霆的幻象霎時遠去,蝴蝶在沉靜陽光下翩跹起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