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更熱鬧一些。
漫處是星散的油松林,條帶狀的碧溪與點點斑斑的池塘;低矮的鵝黃色磚房隐匿在翠圍綠繞之間,被細長簡陋的青石磚路逐一串連。
這幕景象十數年來似乎未曾寸改,思來令人驚詫。
他們經過一戶人家藩籬低矮的前院,裡頭有個小姑娘正一邊踢毽子,一邊扭頭盯着來客。
羅彬瀚突然想起了方秾。
不過方秾大概率不是從這樣的鵝黃色磚房裡走出來的姑娘,蝸牛市最繁華最現代化的地方在新城區,很遺憾的是李理基本把那兒全排除了。
熙德與阿茲貓都安靜地吊在他後頭。
羅彬瀚回頭一瞥,見他們總是跟他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離(顯然李理警告過他們别嘗試近身格鬥)。
他拿出手機,放在嘴邊悄悄地說:“李理,問你一個問題。
”
“您想問什麼?”
“方秾也是你的人吧?”
李理平靜而直接地回答道:“是的。
”
“所以你那晚才敢擔保她沒問題。
”羅彬瀚說,“可她是跟周溫行一起見到我的啊。
當時我還沒讓你上線呢。
”
“嚴格來說,她并非接受我的指令而來。
”
“是你的原型?”
“或者我的原型還委托了其他代理者。
無論如何,三年前她所屬的小組得到指令,要對您的人身情況保持較低強度的持續關注。
這本來不會打擾到您,但就如我們都知道的,後來您無故失蹤,接着又兀然歸來。
這種異常動向引起了方秾的好奇,促使她尋覓機會近距離地觀察您,好弄清楚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
幸與不幸之處在于,當時她和我們最危險的對手都住在蝸角市,幾乎是在同段時期内需要接近同一個目标,因此他們也極為湊巧地選擇了同一條路徑。
”
“湊巧?”
“的确是湊巧,先生。
我已經檢查過她所屬小組的所有工作記錄,他們得知貴司有意聘請審計團隊是通過一位組員和事務所合夥人的私人關系。
這是一樁純粹偶然獲得的情報,促使他們臨時起意地采取了調查行動。
她入職的時間隻比周溫行早一個星期,沒有意識到她的新同事有些與衆不同。
我必須說,她這次行動相當激進而且莽撞,差一點就引起悲劇性的後果。
”
羅彬瀚奇怪地問:“這是怎麼說?”
“因為在初次見面時她發現了您對周溫行的異常态度,先生。
她的注意力一直在您身上,借由您的反應終于察覺到身旁潛伏的危險。
她推測您過去的失蹤可能和她這位相識未深的同事有關,因此就在和您初次見面以後,她所屬的小組已經開始策劃針對周溫行的調查,甚至在讨論是否要采取綁架和刑訊等非常規手段……幸運的是,當天稍晚些的時候您就使我上線了,而我第一時間發現了他們的計劃,要求他們終止行動并保持靜默——若非如此,我擔心悲劇已經釀成。
”
羅彬瀚揚揚眉毛。
“算這死丫頭走運。
”
“我想就這一點而言,您算是挽救了她的生命。
”
“是你救的,李理。
不過說真的,你不覺得她這種個性的人不适合做太危險的工作嗎?她可不像是會對上級命令言聽計從的人。
”
“我隻能說這是尺有所短。
公平來看,在面臨突發情況時積極地采取自主行動,這不能完全算是一種缺點。
”
“你對我怎麼就從來不說這種話?”
“因為我對您的生命負有責任,基于朋友的立場。
”
“難道你對方秾就沒責任了?她可是替你賣命啊。
”
“她在為自己行動。
方秾曾經和她的父母一樣隸屬于醫學小組,但她主動要求轉入行動小組。
她完全清楚這種行動的風險,但認為這是值得的,即便可能造成負面的後果——人隻要努力,難免犯錯誤。
可是一個人因為積極的目的而犯錯,這和尋死自棄是兩回事,先生。
走上第一種道路的人在我看來是值得諒解的。
”
羅彬瀚寂然地放下手機。
他内心深處有點好奇如果話題再繼續下去,李理是否也會以某種方式邀請他加入她這個秘密組織。
之前她開的那個花名玩笑未必是純粹無心。
或許李理已經發覺不能再靠療養院或歐洲旅行打發他,于是轉用一種更折衷的辦法,那就是在可控的尺度内給他冒險,給他一個聽起來更動人的目标,讓他的怒火在看似危險實則無用的奔走裡逐漸磋磨損耗……這就是昨天下午她放任他在濕地亂逛時的思路。
李理正越來越明白該怎麼拿捏他。
其實,作為一個不準備安享晚年的人,給李理幹活大約還怪有意思的。
他邊走邊想象這種情況——誰不想試試一個能同時微操所有人,甚至指導你把槍口左移五公分的老闆呢?更何況她還精通畫餅和人性,總能讓你覺得自己是在幹偉大的事業。
她從不會疲倦或氣餒,更不會因為業績不佳就在自己開着空調的辦公室裡發狂亂吼,責怪手下辦事不力。
給這樣的家夥做員工沒準比當她的親朋好友愉快多了,起碼還能想想自己的工資待遇。
“最後一個問題,”他站在路口問,“方秾的花名是什麼?”
“馬蒂陶。
”
“聽着還算正常。
”
“她一直希望能改名叫瓦龍,隻是她的上級審核者駁回了。
”
“多可惜!”羅彬瀚說。
這時他已走到了地圖指示的終點。
仍是一座鵝黃色的磚房,然而外牆斑駁,庭院荒蕪,如同無人居住的棄屋。
每扇窗戶都蒙灰積塵,簾幕低垂,一派與世隔絕的氣氛。
他繞着院子走了一圈,有些不知該從何着手,身後兩人則如他的裝飾尾巴般頑固地沉默着。
當他考慮着是否要幹些非法闖入的勾當時,李理給他發了條語音消息。
“讓我假設,”她說,“您來到這裡隻是為了看名單上的人一眼?不計劃做别的?”
“對。
但現在的問題是我看不到這屋裡有人。
”
“他正在屋裡玩電腦遊戲,射擊競技類的。
”
“我記得你說他聽不見?”
“許多遊戲在設計時是考慮過聽障人士的。
”
“能讓我偷看一眼電腦攝像頭嗎?”
“我建議您先藏起來,然後注意二樓左邊的那扇窗戶。
我會設法使他在那裡露面,但時間不會很久,您恐怕隻能觀察他幾秒鐘。
”
“你可真是個人偶操縱大師。
”羅彬瀚誇獎道。
他找了棵濃陰如蓋的梧桐樹作為掩護。
熙德與阿茲貓也跟他采取了相同做法,姿态純熟得就像已經把這種爛活兒幹了一輩子。
他們都透過枝葉的縫隙觀察二樓最左邊的窗戶。
數秒之後,窗簾輕輕一顫,半張臉從黑暗裡露了出來。
這名喪親的獨居者不像羅彬瀚預想的那樣形銷骨立。
不知是由于缺乏運動或罹患疾病,這個人的外貌顯得十分癡肥,臉頰臃腫如發酵的面團,雖說因少見陽光而膚色蒼白,混雜汗水的油膩頭發依然令人感到極度邋遢。
跟各類驚悚故事裡出現在二樓的鬼臉不同,這張臉一看就知道是屬于活人的,充滿了具象化的生者的弊病與肮髒。
李理說此人剛才正在屋中打遊戲,可他臉上并無半點激動亢奮之色,隻是木然地盯着窗外的世界,仿佛在極遙遠的天際線上尋找着什麼。
他或許看見了幾隻在塘間結隊嬉遊的鴨鵝,或許看見鴿群在松林外翥飛向雲。
那隻有他自己知道的景象使這張面孔在窗後多逗留了半分鐘,随後便悄無聲息地合上幕布,把自己隐藏到塵世的舞台之後。
這個人還活着,但也和困守荒樓的幽魂無異。
羅彬瀚走出樹蔭,依然望着那低垂的簾幕。
他說:“不是這個人。
”
“您的依據是?”
“如果他是馮刍星,那根本就不會去找周雨。
他隻會在這間屋子裡自個兒過一輩子——又是個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
”
“這隻是憑一面之緣下的判斷。
您并不了解此人生活的全貌。
”
“沒錯。
”羅彬瀚說,“你不用把我的話當一回事,李理。
按你自己的步驟和方法來吧。
我不過是在應付我自己。
”
“難道您要找的隻是一個符合您心目中形象的敵人嗎?”
“我隻是好奇周雨究竟敗給了什麼樣的人。
”
“按照您先前的觀點,周雨先生是敗給他了自己。
他自己放棄了。
”
“是的,可我希望還有機會去報複一個活人,而不是一具行屍走肉。
馮刍星就算是個瘋子,起碼也得會哭會笑,這樣他才能嘗到失敗的滋味啊。
”
李理肯定又在掂掇他的說辭有幾分可信。
羅彬瀚自己認為這個說法不壞,既符合他一貫的個性,也能叫李理安心。
隻有一件事不夠好,那就是他這回說話時沒有避開另外兩人。
阿茲貓側首眺望樹林的表情頗為奇特,讓他覺得這隻李理的小耳朵并不是很相信他。
他希望她将來不會壞事。
“咱們去見下一位吧。
”他催促着說,“别總給我講難過的故事,咱們換個快活的家夥見一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