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聽見她的問題。
他還在呆呆地瞧着那隻飛舞的蜜蜂。
它在空中飛了幾圈,又落回草尖上,黃黑相間的肥屁股警告性地搖擺着,向外人比劃危險的尾針。
其實羅彬瀚根本就沒看見尾針,他看的是它的翅膀。
真古怪,在夕陽的暗紅光調下,他竟然覺得這隻蜜蜂的翅膀也是紅的。
一種半透明的幹涸的紅。
“李理,”他問道,“蜜蜂通常會離開巢穴多遠?”
“取決于蜜源分布。
如果蜜源很近,大約是三公裡内。
”
羅彬瀚站起身往林内走。
洋槐的花期早就過了,他邊走邊想,但是椴樹的花期可能還沒徹底結束。
他一邊走一邊把手機往兜裡揣了揣,确保攝像頭沒有露在外頭。
“先生,您在找路回去嗎?”
“是啊。
”羅彬瀚說,“嗯,剛才那地方好像有蛇,我想換條野草稀疏點的路下去。
”
他往印象中應該是椴樹林的位置走去。
在民宿邊向樹園眺望時,他已經知道大緻的方向在哪邊了。
不過他也隻是去随便看看。
因為,不管怎麼說,這地方已經快脫離濕地的範圍了,絕對的邊緣區域,而且還有人煙。
為了不錯過陰影角落裡的東西,他又往林子深處鑽了幾步。
這次李理竟沒再說什麼,任由他繼續在即将落日的幽暗樹林裡亂逛。
她可能是明白勸阻沒有意義。
不過,她幹嘛突然非要勸他回去呢?就在他們談起菩提樹以後……
更多蜜蜂飛行的嗡嗡聲在周圍響起,聽起來可能有三四隻。
羅彬瀚留神去找,卻隻能在幢幢樹影間捉見其中一隻。
它的樣子倒是很普通,翅膀是透明如琥珀的色澤。
不過誰也說不準,這裡的人可能養了好幾種不同的蜜蜂。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
天色愈發昏暗,他還能看得清,隻是樹叢遮蔽住了視野。
這些樹對高空偵察肯定是個很大的障礙,而且低處的細枝小杈也很多。
他不知道李理使用的無人機能不能應付得了這種環境。
李理自己沒發話,他也就假裝自己沒有想起來,就這樣一路走到某條人工挖掘出來的溝渠上。
這條溝渠大概是樹林灌溉系統的一部分,同時也是不同樹種的分界線。
溝底積滿了白色的椴花,就像一層化在泥坑裡的淺雪。
空氣中隐隐有股他熟悉的香氣,其甜如蜂蜜,其苦如茉莉。
他越過椴花鋪底的界線,仰頭打量嗡鳴不止的樹梢。
這大約是今年最後一個椴花蜜的采集期了,蜜蜂們趁着餘晖穿行于枝頭葉間。
到了夜裡它們其中一些可能還會繼續工作,畢竟椴花可不會睡覺,但此時此刻它們堪稱是如癡如醉,真像一群在狂歡節裡喝多了的酒鬼:有一隻不停地在樹幹上爬來爬去,沿着樹皮的瘢痕轉圈;有一隻總想往他臉上撲,帶毒針的屁股神經質地一扭一扭;還有一群倒在雪白色的花泥裡,細腳抽搐個沒完。
羅彬瀚俯身用指頭撥弄它們。
他又看見兩隻帶紅的。
一隻是半片翅膀和尾巴,另一隻幾乎隻有翅膀邊沾上。
它們都不如他先前遇到的那隻走運,過度受潮的翅膀已經不大飛得起來了,隻是顧自在落花堆裡癫狂地爬行着。
不知是什麼問題。
這些蜜蜂看起來都有些過度狂躁,就像是要給任何不長眼的路人紮上一針。
羅彬瀚慢慢地站起來。
他正結合自己對蜜蜂的朦胧印象做一個數學推測:通常來說,一個蜂巢裡大概得有成千上萬隻蜜蜂,這會兒又是它們業務的繁忙期,樹林裡怎麼着也得有個幾萬十幾萬的蜜蜂。
假如他在短短十分鐘内就能連續看見三隻沾着奇怪紅色的蜜蜂,它的源頭得有多近?
“李理,”他習慣性地問,“你知道蜜蜂通常會改變身體顔色……”
他停了下來,注意到這陣群蜂嗡鳴中的寂靜似曾相識。
他掏出兜裡的手機看了看,屏幕顯示是正常的,隻是沒有信号。
網絡信号和通訊信号都沒有。
這有點不應該,他又不是在深山老林裡。
假如他往回走個幾百米,信号大概就能恢複。
可他隻是站在那兒想了想,然後打開了手機上的指南針程序。
他以前沒想過電子羅盤和實體指南針是否有相同原理,不過至少程序做得很逼真——屏幕上那根畫出來的指針也會跟真正的磁針一樣失靈亂晃。
他舉起手機沿着樹林邊緣走。
群蜂亂舞時的嗡鳴已經徹底壓倒了蛩蟬的餘唱,他在亂撞中可能被蟄了兩三回,不過那不重要。
他一直往前走了幾百步,結果電子磁針反而正常了,于是他又折回去,往樹林更深處鑽去。
半入葦花的夕陽還追着他,從他背後的樹隙裡望内窺看。
那一縷淡光叫這片林子并無陰森之氛,隻是靜谧得有點傷心。
林深處的椴花已經落盡,泥雪地裡的芳馥濃郁如腥臭的血酒。
他一直低頭盯着手機,直到腳邊的花泥裡露出半條深黑色的溪溝。
羅彬瀚用拐棍撥開覆蓋其上的落花,仔細地辨認了一回。
樹林裡的空氣很濕潤,而且不大通風,能幹涸成這樣可能要花好幾個小時了。
傳說有人會在濕地裡偷獵。
捉住的鳥不見得會活着帶回去,尤其是常見的品種,可能就在附近找個地方處理處理吃了。
他又沿着深溝溯源而上,經過一棵棵低矮的椴樹。
這些樹都很年輕,沒經曆過幾回春秋。
它們還需要很多時間把樹冠長得巍峨高聳,免得再有他這樣的人亂撞亂摸,把搖搖欲墜的椴花又打掉許多,還要伸手往枝葉深處掏一掏,仿佛覺得樹蔭裡頭會藏着挂着什麼東西。
沒有。
樹蔭裡什麼也沒有,隻有越來越密集的幹涸溪溝從樹根中間的凹地裡顯露出來。
它們多數都被落花蓋住了,至少得要半天時間才行。
而且,好吧,他猜一兩隻野禽的血不夠鬧這樣的陣仗。
可那也不一定全是血。
沒準濕地昨晚剛好下過雨,一點點禽血混着污水看着就很唬人了。
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林深處太黑了,碎日的殘光更容易誤導視線,叫他忽略暗處絆腳的枝幹。
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走,因為手機的指南針正鬧失靈呢。
他隻能跟着越來越濃郁、越來越潮濕的腥氣,就像林深處有座無聲的瀑布正在播雨散霧,而夕陽和群蜂都緊吊在他腳跟後頭。
這兩個家夥幹嘛還不走呢?他覺得很納悶,因為他以為多數蜜蜂夜裡都會休息,而這場落日未免太漫長了。
他攀上一處橫翹出來的斜坡,想要躲開夕陽的光照,結果發現坡上已經有人占位了。
就在距離他不到十步的地方,對方坐在一片格外茂密的樹蔭底下——那棵樹真是壯實,至少比周圍的同類粗兩圈,經得起成年人把全身體重壓上去。
羅彬瀚踉踉跄跄地走上去,喉嚨裡發出一陣有氣無力的笑聲。
他是真心在笑,因為當他爬上來時,樹下的那個家夥正睜着眼睛望向他,目光鎮靜而清醒——好吧,這裡大概率就是他們要找的陷阱,而且有人受了傷,流出來的血夠醫院急診科用一年。
不過猜猜看好消息是什麼?這個王八蛋居然還活着。
他發現的那些血迹大概率不是同一個人的。
馮刍星實在是個扶不起的阿鬥,竟然連入了套的鳥都打不死。
“去你媽的。
”他崩潰地笑着,精疲力竭地走向對方,“你到底在搞什麼?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會中這種——”
他的話語扼止在看清情況的一刻。
“這到底是什麼?”他問道,“你到底又在搞什麼?”
周雨依然坐在樹下。
那一道道沁入花泥的涸溪正是從椴樹根處發源,他身下就是一汪浸透椴花的血池。
在他胸前,絕對包括了心髒、肋骨和部分肺髒的位置,現在那裡隻是一個血淋淋的空洞。
羅彬瀚能透過那個骨肉淋漓的血洞看見他背後的樹皮。
當然了,甭管一個人心髒長得偏左還是偏右,這傷是早該死透了。
可周雨還活着,羅彬瀚都不能說他是在彌留之際,因為他看起來情緒平靜,思維清楚,甚至可以說是生機煥發。
自從回到這顆星球以來,他從沒見過周雨有這麼聚精會神的時刻。
這家夥的肺估計都被打爛了,張開嘴時竟然還能清清楚楚地發聲。
“……是你先到了啊。
”
“你他媽的以為會是誰?”羅彬瀚說。
“總覺得,李理大概可以先找到吧。
”
“怎麼?你還有遺言想跟她說?”
“不,隻是,她看見的話會好處理一些。
”
羅彬瀚面無表情地走上去,想看清楚這個死人說話的把戲究竟是怎麼耍的。
可他沒看出任何騙局的破綻。
那個血洞已經幹涸了,可以看見森森斷骨與幹涸血污,皮肉斷裂處平滑得不可思議。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武器幹的,不過也不重要。
這個空洞确實把周雨全身的血耗光了,因此那張隐藏在暗處的臉毫無血色。
這可不是回光返照的問題,基本上,此時正在跟他講話的就是一具屍體。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對方,“是我已經在做夢了?還是你其實根本用不着呼吸?馮刍星就是給你搞了個時髦點的造型?”
“你已經知道小刍的事情了嗎?”
“我當然知道。
”羅彬瀚不耐煩地說,“要不然我也不用……等等,你知道小刍?”
他瞪着周雨。
“你早就知道馮刍星沒死,是不是?你知道他還等在這裡,等着一個弄死你的機會。
可你竟然沒防備他?你他媽腦子到底有什麼毛病?”
周雨隻是搖了搖頭。
“就到我為止。
”他簡潔地說,“這件事就到我為止了。
”
“放你媽的屁。
”羅彬瀚說,“你還記得他是用什麼騙你到這兒的嗎?”
“他沒有騙我,确實是在這裡。
我已經找到了。
”
羅彬瀚下意識地往他身周掃了一圈,想找到泥土翻動的痕迹,或是一個至少有拳頭大的包裹。
可是什麼都沒有,周雨常穿的那件長風衣外套就披在身上,内側情形一覽無餘。
這家夥真就是空着雙手來的。
“我什麼也沒瞧見。
你不會是死前幻想找着了吧?”
周雨微微地笑了一下。
“沒有,我已經把它銷毀了。
”
“你銷毀了?”
“嗯,這樣就可以了。
”
“太棒了。
”羅彬瀚說,“嗨,既然你的事已經辦完了,咱們現在可以走了嗎?我知道一般人成了你現在這樣可能會有點走不動道,不過你不是一般人嘛!既然你還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跟我說話,我猜你接下來幾十年也能這麼湊合着過咯?”
周雨一言不發地望着他,直到他擺在臉上的假笑逐漸消失。
“或者,”他說,“你準備告訴我,你這個屍體複活術最多隻有二十四小時?”
“确實不會很久了。
”
“然後呢?你就搬去陰間過日子?過另一種永恒的城市生活?”
周雨的目光直直地和他對着,沒有一點逃避或遮掩的迹象。
“是這樣。
”
“扯謊。
”羅彬瀚說,“你以為我分不清你扯謊時是什麼樣?嘿,馮刍星是要報複你,周溫行也一心要把你這塊攔路石搬開。
難道他們殺你就是為了讓你去另一個地方好好過日子?還有你那個小跟班。
如果你死了不過是換個地方過安生日子——而且還是你老婆當家的地方呢——他怎麼會瞞着你來幫我殺周溫行?”
他沒有再得到回答。
正如他所料的那樣,他這個腦子有病的發小雖然不擅長撒謊,卻很擅長保守秘密。
于是他不再理會對方的沉默,而是轉身面向黑暗的深林,自顧自地思考這一切。
不必考慮這家夥先前說的那些屁話,周雨已經完了——不是搬家去懸崖中間的樹上,而是真的完了,是一墜到底,或者還有什麼更糟糕的可能——除非他用别的辦法扭轉乾坤。
這答案如此明顯,他又回過頭去看周雨。
“儀式的具體内容是什麼?”他冷冷地問,“現在我們沒别的選擇了。
召喚那東西的儀式該怎麼做?”
他以為周雨多少會驚訝一下,會争辯說他們不能這樣做,不能和魔鬼交易,不能把危險的邪神帶入世間……諸如此類的内容吧,他不知道細節,他根本就不了解那個東西——可是周雨根本就不驚訝,隻是十分鎮靜地回答道:“那個東西無法救我。
”
“它肯定可以啊。
”羅彬瀚奇怪地說,“既然它都能把周溫行從一塊冰疙瘩變得活蹦亂跳,那它當然就一樣能救你。
噢,可能這種複活會有點副作用,我看出來周溫行的腦子在複活過程裡出了點問題。
不過也還行吧。
他都能正常上班呢,我個人完全能接受。
”
周雨露出一抹無可奈何的微笑。
“你不考慮我的意見嗎?”
“我為什麼要考慮你的意見。
”羅彬瀚說,“去你媽的。
你跟荊璜合夥騙了我兩年,現在居然還上了一個初中生的當。
你害怕魔鬼的複活有副作用?那你就受着吧。
這完全就是你罪有應得。
”
他無情地背過頭去,滿懷怒火而決心已定。
人人嘴裡都會說警惕魔鬼的誘惑,可事實就是,沒人愛聽虔誠的聖人是如何秉節守義。
隻要有機會,任何人都會和魔鬼提要求,後事如何無非各憑本事。
是的,魔鬼沒準會索要靈魂,可神非但不搭理你的願望,還連你的靈魂都嫌棄呢!能活在這世上的赢家多多少少都得是實用主義者。
“沒有那種儀式了。
”周雨在他身後說。
“你當然會說沒有。
”羅彬瀚冷笑了一聲,“我也不指望從你這兒拿到。
不過我怎麼記得有人說一個月前在夢裡見過赤拉濱啊?怎麼?那個赤拉濱當時也死了?既然他還能進去,我當然也能找到辦法。
”
“他就是最後一個。
”周雨回答道,“他出去以後,最後一條通往夢都的道路已經被我關閉。
從今以後沒有生者能夠再進,也沒有外部的儀式能夠觸及。
那座城市會永遠隔絕于現實。
”
羅彬瀚慢慢地回過頭去。
他竟然從周雨的語氣裡聽出了一點得意。
這很糟糕,非常糟糕,因為這會兒周雨說的就很可能是真話了。
“你幹嘛要這樣做?”他說,“我不覺得這是你和周妤的職責,不然在你們前頭的人早就該這麼幹了。
那個魔鬼真的允許你這麼幹嗎?讓它徹底沒有醒來的可能?它要是生氣了會拿你怎麼樣?你為什麼就非得把所有的路封死……”
他停了下來。
周雨的眼睛似乎在發光,那種明亮冰冷的幽芒有幾分眼熟。
可他并不在乎,他看見的是那目光中的決心。
他曾經奇怪過石颀為何要用“決心”這個詞來形容周雨,在他看來“專注”才是最适合的。
可現在他終于懂得了石颀的感受。
因為專注不過是要一心一意地去做,而決心——決心是要不計代價、不擇手段地去做。
事情突然全串聯了起來,他在寒冷如針芒的夕陽裡恍然大悟。
“你做這一切就是在防我。
”他驚愕地說,“這兩年多的大部分時間裡你都待在夢裡,就為了把所有的路都封死,還銷毀了能通向那裡的所有儀式……你本可以用這兩年多的時間把馮刍星找出來,你可以試着布置一個困住周溫行的陷阱——而你對他們不管不顧,把所有的精神都拿來防我?”
“羅彬瀚……那個人不會再醒來了。
”
“你瘋了嗎!”羅彬瀚吼道,“你居然在防我!”
“儀式已經全部失效了。
即便你找到其中的一個,它的終點也不會再通向夢都。
”
羅彬瀚放聲咒罵起來。
遭到背叛的狂怒壓倒了一切,當周雨半是懇求半是無奈地向他伸出手時,他留給對方的隻是怨恨的冷笑,然後便甩頭走開。
“我不在乎你說的這些屁話。
”他無視對方在身後的呼喚,“既然你們有你們的計劃,我也有我的!你們覺得那東西無論如何都不能醒?我告訴你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一套。
如果那東西一句話就能毀滅宇宙,那隻說明這個宇宙早就該完蛋了!它本來就沒資格再運轉下去!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現在我先把你丢回你那該死的大鐵籠——”
他回過身想指着對方的臉繼續詈罵,可周雨的手已悄悄落了下去。
他如定格般站在那裡,方才被怒潮怨火吞沒的蜂鳴又彌漫在林間。
就在那個瞬間,夕陽落了下去。
長夜來了,陣陣蜂鳴依舊在芬芳飄湧的黑暗裡回蕩。
它們還有椴花未眠的夜晚需要珍惜,而他已經太遲了。
實在是太遲了。
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