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地搖搖頭,“唉,算了,當我沒問。
我能把它拿出來嗎?”
“我建議您先讓米菲嘗試。
”
“有必要那麼小心嗎?你的人肯定都摸過它了。
”
李理沒有吭聲,隻是把玻璃缸的箱頂蓋彈開了。
米菲慢悠悠地沿着缸壁爬了出來,房頂與玻璃缸上的攝像頭都密切跟蹤着它的動向。
羅彬瀚覺得她其實沒必要這麼小心——米菲确實可以變得很危險,但前提是得消化足夠量的食物。
不幸的是這工房旁邊的倉庫裡也有足夠的炸藥和燃料,在米菲有機會幹任何壞事以前,它肯定已經被殘忍的賽博小宣王炸上天。
對于出現在自己領地上的這件新事物,米菲沒有顯出特别的積極。
此時它的總體積大約能裝滿兩個水桶,足以讓它扭成一個環繞箱子的圈,又在圈頂長出一排環繞分布的眼睛,細細地、全方位地打量箱中的匣子。
這一幕足以叫剛才三個人尖叫着奔逃出去(也可能會欣喜若狂,很難說,他們中有些變态連死人的牙刷都不放過),不過羅彬瀚已經看習慣了。
他又開始想影子的視覺問題,米菲在沒長出眼睛的時候看世界是什麼樣?視覺器官并不是必須的,米菲完全可以直接在體内生成感光細胞,反正它的思維系統也不以中樞神經形式存在。
它就像是阿米巴原蟲的超級進化形态,原生生物界的智性果實,在生物發展的階段上可能已遠遠超過他,因而它也隻能從實驗室裡催化出來的。
它和李理都應該算是人工生物。
可影子又如何能感應到情緒呢?那既不是腦電波分析也不是化學分子感應器,就好像情緒是某種比物質粒子更特别的東西似的,蘆葦的精神思想比物質宇宙更偉大……這難道不是某種意義上的自戀嗎?就像大腦認為最重要的器官是大腦,人把自己當作智慧種族的界定标準……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米菲用絲狀觸須慢慢靠近匣子。
沒什麼關系,李理會盯着它,他在這裡不過是個陪襯。
絲狀觸須完全覆蓋了匣子表面,像在上頭刷了層薄薄的凝膠。
有時這層凝膠表面會有顔色變化,生出氣泡、雜質或種種怪異紋理。
羅彬瀚估計這是米菲在用自己的方法做各種檢驗。
它也許是想找到匣子的縫隙,或捕捉内部的機械震動,無論是哪一種,最終它都失敗了。
絲狀觸須從匣子表面收了回來,環繞箱子的環又變成了一團蠕動的綠色粘液。
“我進不去,”米菲用它豎琴般的發聲器官說,“沒有找到任何東西……我想,我幫不上忙。
”
“也怪不了你。
”羅彬瀚說,“這是個神經病做的東西。
”
他等米菲回到魚缸裡後才蹒跚着重新靠近匣子,俯身審視它樸素無華的表面。
确實有些失望和焦慮的情緒在啃噬他,但眼下還并不嚴重。
他隻覺得自己正被一種更深沉的疲憊侵蝕。
殺死周溫行以後,那種危險卻強烈的活力又從他精神裡消失了,可他也沒有感到重獲新生的巨大幸福,隻是對一切重新冷淡了……這就是詛咒的報複?不,他不覺得是。
他并沒感到某種超自然力降臨在他身上,把他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
他不過是像所有凡人那樣耗盡了。
耗盡了卻得不到休息,因為這該死的事情老是糾纏不休,沒完沒了……
他想蹲下去湊近看看那個匣子,結果卻踉跄了一下,完全是無意的,也可能是煩心與失望加劇了他的腿傷發作。
他往前一歪,左手自然而然地要去撐住中間凸起的平台,好在電光石火間他反應了過來,盡力把身體左傾,手掌按在了箱子内部的金屬蓋闆上——距離匣子所處的凹槽有二十多公分的距離。
他松了口氣,擡頭看見所有攝像頭都對準自己,指示燈的紅光閃動不已。
“先生?”
“我沒事。
”羅彬瀚說,“抱歉,有點跟不上了。
”
“你本來應該在療養期。
”
“看來我也隻好去療養院裡待着了。
”羅彬瀚自嘲地說,“記得有空來跟我聊聊你的最新進度,還有店裡的那個……”
這時,他聽見了。
在距離他的左手隻有二十多公分的地方,他如蚯蚓般感受到了震波。
如今他已經能夠分辨,能把這種精神意識上的震顫與真正的感官聽覺區分開來。
其實他什麼也沒有聽見,那轟鳴于顱内的是一種大腦主動幻想出來的旋律,因為它不理解自己接收的到底是什麼。
除此以外還有另一個指标能供他參考:他的左手此時正因濕冷而戰栗,如被浸泡在深深的冰水中。
他什麼也來不及想,來不及說,那隻不飾華彩的潘多拉魔盒悄無聲息地彈起蓋子,正對着他的臉打開了。
羅彬瀚僵在那裡,頭腦空白。
他心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完了,匣子是個針對他的陷阱——這絕望的念頭占據了他不短的時間,直到米菲在魚缸内不安地問:“你還好嗎?”
“活着。
”羅彬瀚木然地說。
他腦中的震顫消失了,身上也沒覺出新鮮的痛楚。
這時他才克服眼睛的疼痛與眩暈,去看清匣内的具體情況。
他的墨鏡早摘掉了,就擱在行軍床上。
萬物呈現的色彩又被光線送到他的知覺裡。
是墨綠的。
密密匝匝的松樹圖案,這片森林全擠在一塊狹長的方盤中。
羅彬瀚擦了擦右眼,終于明白自己看見的是什麼。
這難道不是一本記事簿嗎?一本最普通、最廉價、最輕薄的紙質筆記本,它甚至都不是深色皮革包裹的商務備忘錄,而是軟抄本——他讀書時拿來記課堂筆記或幹脆亂塗亂畫打發時間的東西,還必須得是副課的筆記,因為它實在太薄了——筆記本封面上是墨綠印染的森林圖案。
真見鬼,難道周溫行私底下也有自己的狼人笑話?
他伸手把那本子從匣子裡取了出來。
等本子捏到手上以後他才想起這麼做可能是不夠謹慎,周溫行也許在抄本内藏了炭疽杆菌……唉,這純粹是放屁。
他現在根本不可能停手,連半秒鐘都沒思考過,反正也沒人要求他停手。
手抄本的封面被揭開了。
扉頁上沒有簽名,隻有幾行手寫的漢字,字體寫得美觀而流暢,可字的骨風異常方硬,折撇勾捺都深深鑿進了紙背裡。
他從沒想過周溫行的字迹居然是這種鐵畫銀鈎式的。
“你在讀什麼?”米菲問。
它的聲音也不像平常那樣慢吞吞的,顯露出對事态發展的強烈興趣。
羅彬瀚一字一句地讀完扉頁上的内容,然後怔怔地放下本子。
“我不知道。
”他回答米菲說,“我不知道這寫的是什麼。
”
“用外語寫的?”米菲追問道,“某種密文?”
“不。
”羅彬瀚說,“我猜這是一首詩,或者歌詞,或者謎語……是用我的母語寫的,但我看不懂,也許這是他從哪裡抄來練字用的。
”
“那麼,這是他的練字簿?”
“不,我不覺得有人會把練字的本子這樣鎖起來。
”羅彬瀚吞吞吐吐地說,“我覺得,呃,這搞不好是他的,日記。
”
“日記。
”米菲重複道。
“日記。
”羅彬瀚說,“我覺得人隻會在日記扉頁上寫這種東西。
”
“你寫過日記嗎?”
“我沒寫過。
但我見别人寫過,我有個弟弟寫過。
我還以為是他的作文本,翻開看了一眼就放回去了。
”
“為什麼放回去?”
“這不大光彩。
”羅彬瀚說,“不是很,嗯,體面。
如果你被日記主人發現的話,你們的關系很可能就完了。
”
他們一起沉默了片刻,米菲又問道:“那麼,你現在要放回去嗎?”
“絕不可能。
”羅彬瀚無情地說。
沒錯,這就是他,一個本土二世祖的道德觀:偷拿死去敵人的牙刷?純粹無恥的變态行為。
偷看死去敵人的日記?天經地義的情報審查!他用單手啪地甩開本子,粗略抽覽中間内頁的情形——想用單手一張張翻頁可不方便——可他再沒看見什麼文字,全都是些複雜繁瑣的鉛繪圖案:層疊重複的線條花紋環繞着固定的中心,總體呈圓形或橢圓形,很像是曼陀羅花紋,但細看卻不對稱。
“都是些鬼畫符。
”他難掩失望地說。
米菲又一次要求參與閱讀。
它可能會懂得這些圖案是什麼意思,于是羅彬瀚走到魚缸邊,隔着玻璃給它看了一張其中某個花紋圖案。
它沒能給他帶來什麼驚喜。
“讓我看看第一頁。
”它說,“你剛才說的詩是什麼?”
羅彬瀚用一根指頭把本子撥到扉頁位置,再湊到玻璃缸前。
借着缸内的植物燈,扉頁上力透紙張的字迹重新映入他眼中:
吟詠神話的山澤女神,
頭戴桂冠,手持詩文;
為星辰之光擊墜于地,
化作沙摩特拉的頑石。
見證悲劇的玫瑰精靈,
使戀人于美夢間傾聽;
素馨與菩提葉的啟迪,
通往妙音鳥啼鳴之地。
“有什麼頭緒?”他問道。
“我不确定,”米菲回答道,“我還不夠了解你們的語言。
這段時間我設法學習了一些,但還不夠了解背景……沙摩特拉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羅彬瀚說。
他想靠甩動把本子重新合上,結果卻聽見有什麼東西夾在紙頁間啪啪作響。
他立刻停下,把本子放到地上,一張一張地翻檢。
在倒數第二頁上他終于找到了那個異物。
是張非常輕薄的雪白卡片,跟酒店房卡或辦公室門卡的尺寸差不多,隻不過厚度很薄,摸起來頗為柔韌。
它被幾張膠帶固定在空白紙頁上,羅彬瀚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下來,翻到另一面看了看。
這面本身也是空白的,但中央粘了一張标簽貼紙。
貼紙上寫着:
洞雲路206号3樓1号房間,赤拉濱,代理董事長
羅彬瀚把這段話念了一遍。
“赤拉濱,”他念道,“赤拉濱——這名字念着有一點耳熟,可我想不起來。
你有什麼印象嗎,李理?”
他等了片刻,轉頭看向擱在行軍床上的手機。
“李理?”
屋頂的攝像頭還在閃光,但不再随着他的行走而轉動。
羅彬瀚猛然意識到,自從匣子打開以後,他再沒聽到過李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