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掉頭駛離島岸。
羅彬瀚斜靠在尾舷闆上,對着船下磅礴噴湧的銀白水沫出神。
島上的火光映在浪濤裡,就像海面底下也有火燒着,正咕嘟嘟地往上冒泡。
好一口沸騰的大鍋,他扔下去的那枚貝殼隻怕已經煮焦了。
他漫無邊際地想着,忽然聽見蔡績在船頭說話。
這個人照舊那麼不擅長僞裝,哪怕用最冷漠的聲調說話,任何耳朵沒聾的人也還是能從那刻意的語氣知道他現在有多不自在。
“那箱子裡是什麼?”蔡績問。
羅彬瀚把頭轉回去。
“你想知道?”
“不然我在問什麼?”
“用來當誘餌的東西。
”
早在半個月前,羅彬瀚向他透露過大緻的計劃,因此這話立刻就叫蔡績抽緊的臉頰放松了些,隻餘一抹疑惑留在眼底。
“老鼠,”他慢慢地說,“需要這麼大的箱子嗎?”
羅彬瀚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其實這人也不算很傻,他心想,隻是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天真的家夥要怎麼和周妤相處。
那不太可能是個特别融洽的組合。
不過誰又說得準呢?也許周妤已經改過遷善,成為一尊地獄裡的活菩薩——他把紮着金屬條的右手腕擱到舷闆外晾着,然後鎮靜地說:“李理,把箱子打開吧。
”
箱子沒有動靜,李理也沒說話,以靜默表達了最徹底的反對意見。
看來她真的和蔡績不熟,真不知道她怎麼就允許他參與進來。
蔡績的臉色慢慢變了。
他讓船按着設定航線往前開,自己則轉過身來,埋頭要去把放在兩人中間的箱子掰開。
“我是你就不會幹這種事。
”羅彬瀚冷眼旁觀地說,“裡頭的電子設備可不少,還有高能電池,你要是亂來沒準會炸——李理,你瞧見了,他是不會放棄的,你最好還是幫他打開。
”
箱子上的指示燈連閃了三下,接着箱蓋從靠近船首的一側彈開了。
裡頭的情況對蔡績一覽無餘,而羅彬瀚隻能看見豎立起來的的六邊形箱蓋,幾縷袅袅升騰的冷霧,以及蔡績呆然的神情。
他也不需要去看箱子裡的情形,因為他早就知道了。
這會兒他隻想要一支煙或者一瓶酒,可惜這些他都拿不到,岸上等着他的隻會是李理的緊急醫療團隊。
蔡績擡起頭時後退了一步,差點撞上後頭的操作台。
他的臉上透出怪異的青灰色。
“這是誰?”他說。
羅彬瀚聽到耳機裡有一點細微的電流聲,這是李理即将發言的征兆。
他伸手把耳機摘掉,擱在座位底下,然後才說:“你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
”
“他為什麼會在這箱子裡?”
“被放進去的。
”
蔡績繼續盯着他看,等他給進一步的解釋。
羅彬瀚隻覺得口幹舌燥,而且還困得厲害。
“有這麼一個人,”他懶懶地說,“我是不會把真名告訴你的,要是你願意就叫他老鼠。
這個人家境富裕,可家裡管得很嚴,不給他花錢的機會,于是從小學開始他就去勒索自己的同學,從他們那兒搶錢去打遊戲。
後來有同學告訴了老師,害他被家裡罵了,他就偷了家裡的錢,雇了幫流氓把那同學打殘了。
之後他轉了學,卻在初中時染上了賭瘾,于是他重操舊業開始勒索,順便還有偷竊和偷拍——主要為了賣錢,最後他在女廁所裡被抓了個現行。
班主任堅持要開除他,他就從家裡帶了把菜刀捅進班主任的肚子裡。
老師死了,他成了少年犯,家裡給他打點花了不少錢,八年後他才放出來。
然後,他又迷上了賭博,一次又一次,欠債金額越來越高,他的父母就放棄他又生了一個——可别以為他沒嘗試過幹掉那個胎兒,但是最後沒成功,于是他被家裡趕了出來,斷絕關系,身無分文。
他很需要錢,願意為錢幹任何事,包括去殺人。
”
他十分厭倦地歎了口氣,認為故事到此就說夠了。
然而蔡績依然如雕塑般靜立在箱前,眼中閃動着駭人的兇光。
他隻得繼續說:“我本想雇他去殺那個東西,就在酒店的大門口。
”
“就憑他?”蔡績冷冷地問。
“沒錯,就憑他。
”羅彬瀚說,“這難道不是一場很有價值的測試嗎?不知為什麼,那東西很不願意引起騷亂,總是竭力裝成普通人在我身邊晃悠。
如果一個瘋子在衆目睽睽下拿刀捅他,他有什麼應對辦法?或者他會提前發覺别人對他的殺意?我就是想知道這個。
”
“但你最後沒讓他去。
”
“因為我發現風險太不可控。
你瞧,這人十足是頭沒腦子的野豬,純靠欲望驅動辦事,可不見得講究什麼職業素養。
我雖然花了錢雇他,沒準那東西略一挑撥,他就會把刀捅進旁邊路人的肚子裡。
根本不是條聽話的好狗,明白吧?所以,最後我們簽了另一個版本的協議。
他躺進這個箱子裡,為咱們的行動做出了卓越貢獻,之後他那兩百萬的賭博欠款也會一筆勾銷。
”
蔡績又低下頭往箱子裡看,大概是在搜尋受傷或用刑的痕迹。
羅彬瀚任由他白白地找了一陣,然後才說:“你找不到外傷的。
”
“你對他做了什麼?”
“把他放進箱子以前我先給了他一個暗示。
”羅彬瀚直截了當地說,“編了個故事,讓他相信自己将被當成屍體,送進焚化爐内活活燒死。
接着把他麻醉裝箱,一直讓他處于平靜昏睡的狀态,直到陷阱啟動的一刻。
然後嘛……有這樣一種設備能利用電流制造出十級的疼痛,知道吧?醫院會用這種電極片來讓人體驗分娩的感覺,理論上對健康無害,但能讓你痛得死去活來。
當他從昏迷中醒來時就會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封閉狹小的地方,四周是高溫與火紅色的燈光,全身上下都劇痛如刀割。
多恐怖的事呀!他甚至沒法叫出聲來,因為肌肉松弛劑還在起效。
痛苦、絕望、恐懼……這一切都會讓他的心情像極了一個落在火海裡瀕死之人。
這就是他擔當的角色,然後等所有事情完了,這箱子就停止電他,冷敷止痛,再給他補了一針麻醉劑——這就是你現在看見的情況。
”
船上一陣死寂。
蔡績的臉已不再泛青,眼睛裡卻閃動着奇異的光。
那目光已經令羅彬瀚感到了危險,但他還是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你之前說準備用老鼠。
”
“到最後七天時我決定還是用人——我怎麼知道那東西是否能分清物種?他之前是用了一隻老鼠當坐标,可老鼠的痛苦和人的痛苦在他眼中真的一樣嗎?在那島上沒有别的坐标給他,事前所有能驅趕的動物都被驅趕走了,尤其是設施内部,那裡連細菌都不會有。
然後突然之間,他發覺火海裡有一隻翻騰慘叫的痛苦老鼠。
你猜猜他會怎麼想?以為這是上天賜給他的?”
“所以你花錢買了一個人。
”蔡績冷笑着說,“買了條人渣的命。
”
“沒錯,就是這樣。
”
“你不是也有個同夥嗎?怎麼不叫他上?”
羅彬瀚心中一動。
他發現蔡績對李理也知之甚少,竟然還把她當做血肉之軀。
“其實我有别的選擇,”他盯着蔡績說,“我那個同夥有許多手下,他們中有人完全清楚情況,而且自願被放進這個箱子裡,但我沒有同意。
箱子裡這個人是被我挑中的。
”
“怎麼?你以為自己有資格判别人死活嗎?”
“第一點,心甘情願的人是不會那麼痛苦的。
”羅彬瀚說,臉上逐漸露出冷酷的笑意,“電擊?那不過是區區的皮肉之苦。
我要的是精神上的絕望,那才算得上是誘餌!”
蔡績皮笑肉不笑地點一點頭,等着他說第二個理由。
他的身周已逐漸散發出幽冷的氣息。
“第二,”羅彬瀚繼續說,“假如計劃成功了,那麼誘餌是誰都一樣,他和我都能活下來;可如果失敗了,他和我都得死,而我們死了以後的事将由别人接收——我的同夥,我同夥的手下,任何有意願卷進這攤子爛事裡的人,這些人必須得把事情接過去。
我絕不會把這些人消耗在當誘餌的蠢事上,這是純粹的浪費,明白了嗎?”
“所以你就決定消耗一個沒用的人。
”
“正是。
”羅彬瀚說,“幹嘛要讓對這世界抱有熱情的人離開呢?誰對這世界不滿意,誰就應該自己離開。
”
“那你堂弟呢?你怎麼不讓他去死?”
他們如角力一般目不轉睛地對視着。
随即羅彬瀚又露出笑容,聲音清楚地說:“他也在備選名單上。
”
蔡績無言地望着他,仿佛這是生平第一次見到他這個人。
那股幽冷的殺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苦苦壓抑的憎惡。
羅彬瀚又一次認識到對方有多恨他,而那種怨恨似乎遠不止和羅嘉揚有關。
他看見強烈的惡意在蔡績眼底蠢蠢欲動,像藏着什麼能把他一擊打倒的殺手锏。
蔡績張開嘴,他心中就莫名一沉,接着對方卻又緊緊地抿住嘴唇,把話頭硬吞回肚子裡。
“你小心遭報應。
”他冷冰冰地說,然後轉身面向舵盤。
海浪在船底對這一場好戲大聲嘲笑着。
遙遠後方響起隐隐的爆炸聲,黑柱般細長的灰煙直穿天際,宛如一片陰雲流瀉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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