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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9 老鼠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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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有本事的人。

    他覺得自己甯願在修車店裡當一名滿身油灰的技工,有活兒時就使勁地幹,沒活兒時就坐在店裡頭喝着啤酒,用那台厚重的老電視看球賽或電影。

    他們都說這些體力活兒很辛苦,可是在小刍眼裡店裡的工人卻過得很快活,至少很簡單。

    他們幹活就是幹活,累就是累,休息也就是休息,從來不用擔心上一次考試的成績是否會叫老師對你皺眉。

    他們不順心的時候就大聲說粗話,罵人或是吐唾沫,不必費心思去猜。

     在所有工人當中,蔡績是年紀最小的,起初隻能給車補漆,調色或是上膩子,要麼把紮進輪胎裡的東西起出來。

    後來他開始學钣金,把銅錢狀的焊墊一個個打進凹陷的翼子闆。

    他會一邊跟小刍說話,一邊逐個拉扯焊墊,做出筋線,再用錘子平整闆面,抹去孔洞。

    這整個過程在小刍看來都奇妙萬分,如同一場神秘的巫術儀式。

    當凹陷的金屬面恢複如新,他感到自己也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康複。

    那個被煩惱與恐懼擊打得七零八落的自我在這場儀式中得以療愈了。

    他想到即便自己不能成為學校裡最成功的學生,那也并不說這世上就隻有無盡的勞累和痛苦。

    蔡績就活下來了,并且也能幹些很有意思的活計。

     他當然不會以為這樣的生活是完美的。

    雖然汽修店裡并不缺乏笑聲,有時是因為一個轉得跟陀螺似的方向盤,有時是因為某扇天窗打開時總會發出放屁似的怪聲。

    他們的苦惱也擺在眼前,像是送來維修的特種車找不到現成的配件(在這一帶似乎總是有這種情況,沒多少人把款式正流行的好車送到這犄角旮旯來);幹的活兒又累又髒,有時還要挨罵,工資卻似乎永遠都不夠花。

    工人們幾乎不讨論未來,至少不像他父母那樣熱衷于規劃。

     他們也談到回老家蓋房子,或者相親找對象,那對小刍來說都是隻存在于詞彙中的事情,永遠不會真正實現。

    因此,汽修店的日子将會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

    他會跟蔡績說學校裡的那些人,說老師總喜歡在課上談論自己那個讀市重點的兒子,還有将來的世界将會多麼艱苦。

     大部分時候總是他說,蔡績則邊幹活邊聽着,衣服上全是烏黑的油垢,染過色的頭發耷拉到腦袋後邊。

    他不大吭聲,可是小刍知道他确實在聽,因為他偶爾也會給一兩句評語。

    他管那些對小刍露出奇怪微笑卻從不肯在食堂靠近他的同學叫作“依仗家世作威作福的小人”,還說“有錢人連路上看見一坨狗屎都會以為配不上自己的身份”。

    這些話當然都是不好的,至少學校裡的老師不會喜歡聽見,可小刍卻忍不住覺得很好玩。

    他的父母也會罵城裡人,也會對着馬路上開過的豪車發出羨慕而鄙夷的歎息,揣測會不會是某個官員的親戚,但他們誰也沒有蔡績說話時的那種調子。

     這其中的不同小刍很難講清楚,但他仍然認為蔡績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樣。

    盡管他們都是平凡、庸碌又無知的人,都是這世界上最不起眼的小螞蟻,蔡績也比他更懂得如何應付這個叫他們讨厭的世界。

    曾有一次他在汽修店附近遇到過同學,當對方看到他跟汽修工們坐在一起說話時,臉上的表情驚訝極了。

    那裡頭也許有輕蔑和嫌惡,可至少在那個瞬間,小刍也發現了畏懼。

    那個總是在班裡談論旅遊與電子遊戲的男生隻是把視線匆匆掠過蔡績身上,臉上是一種不想引起對方注意的空白神情,旋即便低下頭專心緻志地走路。

    那種專注分外刻意,活像電視劇裡的人正在穿過懸崖間的斷橋。

    有個汽修工突然朝他喊一聲,問他是不是褲裆拉鍊夾住了毛。

    整個店裡的人哄堂大笑,那男生的背脊像被棍子揍了似地抖動一下,旋即則拔腿飛奔而去。

     那時小刍感到說不出來的快意,與此同時還有一股子内疚與恐慌,因為他幾乎不做違反規矩的事。

    但他仍然不明白是什麼讓那個男生飛快地逃離,仿佛店裡坐着的不是些幹瘦又貧窮的工人,而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強盜。

    是他們手上那些時常用來敲打翼子闆的鐵錘?是那身洗不去油漬和汗臭的工服?是蔡績那亂糟糟的頭發和根本不值錢的飾品?仿佛真的是。

    盡管蔡績并不高大,身材幾乎是瘦巴巴的,可隻要打扮得不一樣,城裡的孩子便會害怕他,就像害怕花色豔麗的蜘蛛。

     後來蔡績告訴他,從村子裡來的孩子都是這麼幹的,他們要顯示他們有自己的圈子,絕不是對着城裡人卑躬屈膝的乞丐,也要向村子裡證明他們見過世面,懂得田地與莊稼之外的世界。

    他們既不屬于這頭也不屬于那頭。

    也許有人會覺得他們古怪,荒唐,但是他們并不在乎。

    别去在乎别人怎麼看你,而是要用輕蔑壓倒對方,把他們那些自以為雷打不動的規矩當成狗屁——而這一切都隻不過是為了活着,并不能叫你真的無法無天。

    在汽修店裡幹活的人從來也不幹犯法的事,因為最要緊的是掙錢養家。

    他們也不必不像小刍的父母那樣琢磨如何避稅,或是怎樣跟工商的人攀交情。

    他們隻是終日埋頭在輪胎與翼子闆旁邊,直到汽修店倒閉的那一天,他們也還是那個樣子,沒有任何人想過動手。

     那一天小刍不在場。

    有許多事都是後來他從蔡績口中聽說的。

    他聽說了事情最初的情況:那輛車被送來時到處都是刮痕,像是用刀子刮的,輪胎的縫隙裡滿是嘔吐物,還有酒瓶的碎渣;客人許諾會給的報酬很豐厚,但态度卻很惡劣,并且警告他們不許多嘴。

    其實沒人想多嘴,更沒人想到要報警,哪怕他們在清洗車廂時從座位底下發現了一些沒标簽的藥片,幾條沾着血迹和膿水的毛巾。

    這的的确确不關他們的事。

    他們苦惱的是那輛舊車的配件實在難找,而那些零零碎碎的破壞也叫人頭痛。

    曾有一次修理時小刍來了,坐在店外的石墩旁和蔡績說話。

    那是距離汽修店倒閉不到一個月時的事情,可那天傍晚小刍卻覺得很愉快。

    他們說的都是些開心的事。

    小刍在說學校附近的書店剛進了剝一批漫畫,有些是二手的,但賣得很便宜。

    他長大後也想當個書店主,上班時也是成天看書。

    蔡績卻告訴他書店遲早都是要倒閉的。

    将來人們隻會在網上看東西,就像地鐵裡再也不會有人看紙質報紙了。

     他斷言說如果要開實體店就該賣吃的喝的,因為隻有這些你是不能永遠從網上買的。

    沒人喜歡天天吃不新鮮的東西,就像沒人喜歡一個人悶頭在家喝酒——關于這點小刍不免有點懷疑,因為他爸爸就喜歡關起房門自己喝酒,并且咒罵任何在那種時刻打擾他,試圖和他說話的人。

    他媽媽告訴他那是因為辛苦工作的緣故,他爸爸的工作總是在不停地說話,不停地對着空洞洞的槍口似的攝像頭與閃光燈扮出笑臉,這一切的犧牲全是為了他。

    因而小刍已經抱定了決心,他日後必須做的是不需要說話與陪笑的工作,這樣一來在下班後他就會願意說話,會陪自己的孩子聊天,而不是關起門喝酒。

    他也問蔡績如果自己也當汽修工人是否能夠勝任。

    蔡績冷冷地咧嘴笑了一下,肯定是在嘲笑他說傻話。

    不過小刍并不在意,因為蔡績的确懂得的比他多,而且他總是有什麼說什麼,絕不會嘴上一套心裡一套。

     蔡績跟他說修車可不是什麼好出路,辛苦隻不過是小問題(對小刍的膝蓋來說就不算小問題了),重點是當所有手藝學完以後,你就很難再找到上升的機會了。

    單子的數量總是那麼多,而老闆從鄉下找來的學徒總是更比老人有精力、能吃苦,所以他是沒法指着這個掙大錢的。

    而且他要留在城裡,盡管他和小刍一樣讨厭那些四四方方的天空與人擠人的公交車,可他在那青山如畫的故鄉同樣沒有立足之地。

    事情早就無力回天了。

    也許是從蔡績的父親癫痫發作掉進水塘的那一天,也許是與他們有土地糾紛的那家人在婚宴前買起豪車的那天,這些飄蕩在老家風中的謠言對小刍來說完全是支離破碎,互不相幹的,它們唯一說明的事實是蔡績實際上已經無家可歸。

     他和小刍一樣,都必須想方設法在這片水泥與鋼鐵澆築起來的蜂巢裡生根。

    每當這些念頭模模糊糊地出現在小刍心裡時,他竟然覺得很高興,并且一點也不認為這裡頭有什麼矛盾。

    如果他的一個同學家裡死了人,他會按照老師說的那樣安慰對方,擺出同情和難過的模樣,可是蔡績并不是某個路邊的陌生人,而是唯一一個能跟他講話的同齡人。

    所有不幸的鄉間故事都那麼遙遠,唯有黃昏的汽修店是真實的,是他能擺脫孤獨、傾訴心事的地方。

    而正因為蔡績無家可歸,汽修店的真實将永遠持續下去。

     夕陽落進了工廠煙囪的縫隙之間。

    蔡績放下錘頭與焊墊,走進店裡去找形狀合适的墊鐵。

    小刍坐在石墩上,面上是讷讷的表情,心裡翻攪着他隐秘的喜悅與茫然。

    有一個背着吉他的男生從店前的礫石路上走過,小刍盯着他肩膀後頭露出來的琴包,想象裡頭其實藏着許多老鼠藥與刀具。

    這時對方也擡起頭,他們的視線撞到一處,小刍看到了他進城以來最親切的一張面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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