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羅嘉揚的種種異常行為背後之成因,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曾經跟羅彬瀚談過。
不是周雨,不是南明光,而是周妤。
他把羅嘉揚的事情透露給周妤完全就是無意而為,是在等待周雨考試回來時的閑談。
而面對一個反社會傾向者所作出的種種惡行,那女人的反應倒是波瀾不驚;她毫不避諱地表示嘲弄,還把羅嘉揚比作是他的低能版本。
即便不說這是個純粹捕風捉影的抨擊,至少也非常惡毒,因此羅彬瀚不甘示弱地把她比作是白骨精的凡人版本——他那時候知道些什麼呀!
全能自戀。
那時周妤給了他這個詞,她總能給他些古裡古怪的詞。
嬰幼兒相信世上的一切都關乎于自己,都為滿足自己的需求而存在,直到最終長大,成熟到足以弄清楚自己在這世上的真實位置。
可是,一旦這種過度關注自身的心态延續到成年,引起的效果往往是災難性的。
不能建立平等尊重的人際關系,極端的自負與自卑,動辄暴怒或被害妄想……這些特征都能和羅嘉揚的作為相呼應,唯一叫羅彬瀚耿耿于懷的是,當周妤說這段話時,她的眼睛卻盯着他,那目光仿佛在說:你也反思反思自己吧。
周四早上,羅彬瀚盯着鏡子想這件事,不由不為自己辯解起來:他可從來沒把自己當作宇宙中心;他還有關系和睦的朋友,雖然真心的不多,但總歸是有的;被害妄想與動辄暴怒?就算他有一點那也情有可原,因為他可着實沒少受荊璜的罪;自負與自卑的問題他倒說不上話,因為他也不懂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應該說他尤其不明白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所謂的個性,在他自己的體驗裡,不過是些流動的、暫時的表現,是流水在不同的河道裡臨時順應出來形狀。
他感覺不出自己有任何堅固的,不以環境為轉移的個性,不像周雨或羅嘉揚。
可是,當然,識人與識己是兩回事,也許他隻是自己認不清楚。
他在鏡子前端詳得過久,直到玻璃後頭望着他的已然變成了一張全然陌生的臉,說不上是個什麼氣質。
那不過就是個快三十歲的靈長類雄性動物,年輕些或年老些,活潑些或陰沉些,這張臉或那張臉,這其中的差别實在少之又少。
“你怎麼在洗手間裡換衣服?”早飯時俞曉絨問。
今天羅彬瀚起晚了,終于暴露了自己不在卧室裡換衣服的事。
其實李理已經有好幾天沒出現了,似乎決定再也不打擾羅彬瀚的日常生活。
羅彬瀚也快要忘了她的存在,有時他甚至會在卧室裡自言自語,或者沖着些手機上的愚蠢内容發笑。
不過他還是在堅持自己的隐私底線。
“洗手間的鏡子清楚點,”他敷衍地說,“燈光角度比我房間裡的好。
”
“不該是有陽台的房間光照更好?”
“對,但光照不足的地方讓我看起來更帥。
這叫朦胧美。
”
俞曉絨沖他翻起白眼。
她今天換了件短袖的棉質運動衣與中褲,果然是準備去晨跑了。
她專心投入生活對羅彬瀚倒是件好事,因為他在昨夜淩晨已經偷偷聯系了劉玲,想讓她幫忙打聽關于倫尼·科萊因與他那兩個失蹤獄友的消息——當然不是他們現在的行蹤,這些人恐怕早被宣告死亡了,羅彬瀚想打聽的是他們的過去。
他總覺得這裡頭沒準會有點什麼。
他向劉玲解釋的理由是有個朋友在做各國犯罪心理方面的研究,她倒是答應了他,也沒問得太仔細,不過信不信就兩說了。
上午,他還是去公司總部。
不過沒見南明光,而是躲在辦公室裡接着研究那件關于抵押借款的債務糾紛。
在辦公室外時不時有人走過,有低聲的談論和說笑,他全都聽而不聞。
這些動靜平常也有,但今天似乎分外清晰和頻繁。
不到中午羅彬瀚就走了,開車去業務部門的那棟大樓見見老同事。
這一次他見到的全是中低層主管,有些人甚至會喊他“羅經理”或者“羅總”,足以表明他們對他能混上這個崗位的真實原因一無所知。
這正是羅彬瀚今天最想要的。
他在市場部最邊緣的一個營銷小組的辦公室裡坐下,開始漫無邊際地詢問他們的日常業務,假裝是在調查費用流程。
陪在他身邊的全是些小心翼翼又摸不着頭腦的人。
他們是真的“摸不着頭腦”,因為今天業務部門的所有“頭腦”都去了行政總部,去面見他們平時鮮少露面卻突然降臨的董事長。
這下“佛台”的大門毫無防禦地敞開了,羅彬瀚好似混進了雞群的狐狸一般無法無天,低級别的員工壓根就拿他沒辦法。
他笑眯眯地拉着一個新人小組聊了半天廣告設計,直到下午五點的鬧鐘響了。
“噢,下班了呀。
”他從辦公椅上跳起來,“那麼就散了吧?”
所有人嘴上都答應着,向他陪着笑,身體卻不見動彈。
羅彬瀚知道這肯定不是他們的常規下班時間,但今天這裡沒人比他更有話語權了。
“你們都不想走嗎?”他熱情地問,“晚上家裡沒什麼事?那麼我請大家吃個飯?”
這下所有人都不能再虛假地答應了。
他們紛紛表示已經有約,或者還有家事要處理。
“那麼就走呀?”羅彬瀚爽快地說,“佘總那邊我去解釋嘛。
”
辦公室裡終于變得空曠起來了。
不得不留下加班的少數人也十分明智地躲藏起來,不給他搭茬搗亂的機會。
夕陽的紅光又如箭矢般斜照進來,射穿一扇扇高聳的玻璃窗。
羅彬瀚沿着這些窗戶走來走去,看見對面一棟高樓的玻璃上映出了鐵鑄般烏沉沉的蓮花頂。
他伸手在窗戶上推了一把,窗戶是鎖死的。
很早以前他就開始時不時地試試,但從未發現一扇高層辦公樓的窗戶是能夠打開的。
于是他坐在一張辦公桌上走神,一直等到羅嘉揚來找他。
他讓羅嘉揚把他送回家,好确定這人在兩年間至少還沒忘了怎麼開車,也知道怎麼遵守交規。
羅嘉揚開車倒是真的不錯,甚至稱得上穩當,也許是另一種愛惜己命的表現吧。
“明天我們去白羊市。
”他下車後對羅嘉揚說,“車伱今晚可以開走,但明早八點半以前得讓我坐上去。
”
“你怎麼不在車裡過夜?”羅嘉揚說,“正好躲你老頭啊。
”
羅彬瀚自己走開了,沒搭理他的後一句。
要指望羅嘉揚一聲不吠地聽從指令是不可能的,他能做的也不過是盡量扯住缰繩,别讓自己被真的咬上。
這種尺度很難精準把握,因此周五早上羅嘉揚遲到了半個小時,他也隻是假惺惺地問了幾句睡眠問題。
羅嘉揚倒是很興奮,弗如說是攻擊欲望很高,總是想把話頭扯到本周五來公司視察的董事會成員身上。
羅彬瀚并不想糾纏這點。
他說得越多,就越證明這是他的弱點,而他的敵人也就會擊打得越猛烈。
于是他便假裝在後座上睡着了,心裡盤算着那份抵押借款合同上的内容。
是否應當把那塊地弄到手呢?他還沒來得及去南明光面前探探口風,因為這兩天裡他在避免聯系南明光,後者也很默契地把他給遺忘了。
這是一條無聲無形的界限,一種言語之外的條件交換,南明光用這種時刻的通融來換取他在其他時刻的服從,因為這樣一來,他就不必和另外的人打交道了。
他們按照羅彬瀚的要求去了那片作為借款抵押物的土地。
土地使用權曾經歸屬于附近的農戶,後來又轉手給了旅遊社。
這過程并不順遂,發生過許多關于地上附着物以及田地邊界的糾紛,但如今全都解決得差不多了,并且按照農家樂的标準搭建了民宿,還有果林與魚塘。
其實白羊市的土質并不适宜生産果蔬,旅遊社是打算用一些新型肥料與種植技術來解決這點,并且設法和附近的濕地觀光聯系起來。
他們到地方的時候天氣不大好,風吹得很急,眼看就要下暴雨。
羅彬瀚想起來這幾晚他看見的月亮都是毛暈暈的,據說是刮風下雨的征兆。
他打開天氣軟件看了一眼,懊惱地發現雷暴警報早就發布了,橙色暴雨預警,還有藍色雷電預警。
這幾天他本該關注一下氣象新聞的,結果就隻顧着提防羅嘉揚,卻對真正的天降噩運一點準備也沒有。
“車裡有雨傘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