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袋子墊在沙發上,然後落座望向對面。
羅嘉揚遲遲不開口,于是他接着說:“這房子年頭真久。
而且,底層濕氣重,還容易被人從窗戶摸進來。
除了腿腳不好的人,選底層是沒什麼好處的。
不會是水管道出了什麼問題吧?”
羅嘉揚生硬地搖搖頭。
“那麼明天去買個除濕機。
”羅彬瀚不費多少心情地說,“風濕和皮藓治起來都夠你受的。
要是這牆壁還滲水,那就得找維修的人來看看了。
”
回報給他的答複依然是沉默。
這種沉默,如果放在他的叔嬸面前,将被視為一種巨大的進步。
沒有辱罵,沒有砸打東西,沒有含針帶刺的怪聲譏諷,他們就會覺得兒子變得懂事了。
羅彬瀚不這麼看,這隻是情勢失利時的懷恨在心,但凡有機會便要反戈一擊。
不過他也不是很在乎。
“沒有問題?”他笑着問,“那麼下一件事。
我聽說你把人丢進了河裡。
”
他等了幾秒鐘,接着往下說:“把人摔傷了。
”
羅嘉揚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這兩句話的因果聯系隻令他感到好笑,羅彬瀚也不盼着他會有别的什麼反應。
“到此為止了。
”他直截了當地對羅嘉揚說,“如果他們還想要錢,那就給我打電話,我會找法務來解決這件事。
他們玩别的路子,你可以離開這兒,去市區找個房子住。
”
他看見羅嘉揚的臉上閃過驚愕。
“不行,”他清清楚楚地說,“我不管你和你那些朋友以前商量過什麼,從現在開始,你們沒有計劃過任何事,你們從來不打算做任何事。
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那兩彎刀刃狀的眉毛陡然聳立起來,尖銳的折角頂出了額頭上的道道皺襞。
霎時之間羅彬瀚眼前呈現出一張完全變形的臉孔,一隻青年皮囊下掙紮欲出的惡鬼。
他還感覺到茶幾彼端有股力量,要把蓋着厚玻璃闆的尖銳桌沿撞在他的膝蓋上。
他立刻站起來,一隻手重重地按住桌面,自己順勢彎下腰,附身盯着羅嘉揚。
“手放開。
”他說。
羅嘉揚慢慢把推動茶幾的雙手抽了回去。
“很好,我們繼續。
”
他坐回原位,漫不經心地掰起自己的指頭。
“按照你父母的意思,”他把雙手搭在沙發靠背上,“他們覺得你的年紀夠大了,不該整天在家裡——”他踢了踢桌子,幾個空啤酒罐倒了下來,“——吃喝玩樂了。
所以,他們想讓我來勸勸你,給你找份正經的差事。
”
“這關你什麼事?”
“這關我什麼事呢?”羅彬瀚也問自己,然後他親熱地回答了,“因為,嘉揚,我們是一家人。
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羅嘉揚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羅彬瀚看到他的雙臂在輕微戰栗。
“這裡頭的意思就是,”他以長兄的語調繼續解答,“你父母的工廠為我父親的企業供貨,他的企業就是你父母最大的客戶,我想占六成以上的交易額吧。
并且,利潤比其他的銷售渠道高出一成半。
這是因為在三十多年以前,當一群人拿着鐵棍敲爛你爸的房門,向他打聽他大哥的去向時,他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後院裡躲着的人。
于是,他們從此就被綁在一起了。
于是,我們從此就被綁在一起了。
你,我,我們都得仰賴自己怨恨的人而活,我們還要接着怨恨自己被綁上的人,這就是你投胎時選中的家庭生活,你天命注定的骨肉至親。
所以,看在我們是一家人的份上,能他媽的讓我們彼此都省點事嗎?”
他等了十秒。
“還有什麼問題?”他溫和地問,又繼續等了十秒,“看來沒有了。
”
羅嘉揚的手機就放在桌面上。
羅彬瀚面色愉快地伸手把它拿過來,看見壁紙是個咬着匕首,渾身血淋淋的小醜。
“花裡胡哨。
”他說,用羅嘉揚的生日解鎖了屏幕,打開日曆程序,在下個星期三設了十個帶地址信息的鬧鐘提醒。
“我給你兩個選擇。
”他把手機丢到主人兩腿之間,“要麼你以後就一個人住到别墅那邊去——我是說西郊湖邊的那些房子,那裡的晚上夠清淨,你擡起頭還能看得見星星呢!不過,要是沒有車,你去超市買包鹽可能得花半個小時,你的鄰居全是退休的老頭老太。
你也用不着擔心活不下去,我會雇幾個幫傭的人來伺候你。
當然,我會找男的。
我看這活兒是要把子力氣,照顧過老人的男護工通常力氣都不小。
你看怎麼樣?”
“不。
”羅嘉揚說。
這個答案完全不出預料。
羅彬瀚知道這個人需要什麼,他過不了辦公室那種體面而略帶虛僞的生活,也過不了隻能與思想為伴的獨居生活。
羅嘉揚需要的是沖突,是和人無止境地傾軋和鬥争,他這輩子也無法學會和人平等交往,或至少假裝平等地和别人說話,旁人倘若不對他加以壓制,他就一定要反踩在他人頭上。
如此不能容人的個性究竟是如何在一個資源充沛的家庭中産生,羅彬瀚沒有研究明白。
他傾向于這是天性。
可當他的叔嬸含淚說養了個白眼狼時,羅嘉揚有時也露出一種超越了冷酷的近乎癫狂的憎恨,大吼大叫着咒罵他的父母從未關心過他。
關心同樣是個相當寬泛的詞。
有一些時刻羅彬瀚也有種沖動要問問羅嘉揚: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樣的關心?難不成是靈魂上的?因為這種可能性确然存在,并且無望解決,他容忍羅嘉揚這樣一個人到今天。
“第二個辦法,”他很快地說,“我給你找個活兒幹。
不過我不會再把你交給别人了,否則就是在跟人結仇。
我讓你來給我當司機,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這件事我已經和南明光說過了,但流程還是得走。
所以,下個星期三,當你的最後一個鬧鈴響起時,也就是說中午十一點以前,我要看到你出現在人事部,帶着你的身份證和銀行卡。
我說清楚了嗎?”
羅嘉揚的腦袋仍然低着,眼睛卻斜上來盯着他。
羅彬瀚耐心地問了三遍,直到他終于不情不願地點了頭。
這件事仿佛終于結束了,他正要起身離開這個地方,羅嘉揚卻猛然擡起頭,眼睛裡閃爍着憎惡。
“我要是不去呢?”他說,“我他媽憑什麼聽你的?”
羅彬瀚感到一絲輕微的厭煩。
他又坐回了原位,平靜地說:“因為,就和上次你這樣問我時的結果一樣,如果你再把人丢進河裡,再讓缺錢的人向你下跪,我就會往死裡打你。
我知道怎樣打得你死去活來,去醫院卻隻能判定為輕傷。
上一次你拿水果刀割傷了我的胳膊;而這一次,我保證,受傷的隻有你,你可以在床上渡過你郊區别墅生活的第一周。
”
有一個瞬間,羅嘉揚的視線落到了茶幾上,逡巡于打火機和玻璃啤酒瓶之間。
羅彬瀚面無表情地等着,直到羅嘉揚又重新回望他。
“我可以告訴别人,”他冷笑着說,“我父母要是知道你動手打我呢?”
“他們不會相信你的。
”
“我可以給他們看傷口。
”
“你自己弄的。
”羅彬瀚含着笑說,“想髒我一手罷了。
”
“我可以拍下來。
攝像頭。
錄音。
”
“僞造的。
”羅彬瀚輕松地回答道,“找個和我聲音體型相似的人嘛。
”
羅嘉揚又開始新一輪的醞釀。
但羅彬瀚真的厭煩了,他幾乎是可憐地瞧着對面。
“你真的看不出關鍵嗎?”他問道,“你以為隻要你拿出證據,他們就會來指責我傷害了你?我希望你早點明白,隻要你還活着,而且乖乖地扮演你的好兒子,哪怕我在他們面前給你一頓揍,他們也會因為睡着了而看不見的。
他們會說‘堂哥是在關心你啊’。
所以,我們各自都做好自己的本分,行嗎?”
他起身走了出去。
就在他拿起玄關架子上的外套時,客廳裡的羅嘉揚說:“你他媽個瘋子。
”
“現實一點吧。
”羅彬瀚邊說邊穿上外套,“你是那個可能會被送進精神病院的人。
如果下次你再傷人的話,我會考慮弄個證明的。
”
“你比我好在哪兒?”羅嘉揚說,聲音裡翻滾着恐懼和厭惡,“你又是什麼好東西?”
“問得好——可說出去誰會信呢?”
羅彬瀚轉頭瞧瞧他,驚訝他竟然還像個小孩似地尋求公平。
“在你我之間,别人會相信誰的話?”他微笑着問,“就算你告訴别人,我跟你一樣冷血、暴力、天性躁狂還仇恨社會,隻要我說一句‘你不過是在發瘋’……你覺得他們會相信誰?是你嗎?”
他又默數了十秒。
一片沉寂。
“我不這樣覺得。
”他抛下結論,然後開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