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裝鎮定地轉過頭,作出一副仿佛是剛聽見呼喚的樣子,心裡卻難以消除剛才那份尴尬。
他隻能祈禱從對方的角度看不清剛才發生了什麼,雖然那多少有點自欺欺人。
來人是個年輕女性,穿着條松石綠的綢紗連衣裙,頭上戴着鑲黑緞的寬檐草帽,身高體型都屬中等,毫無出奇之處。
她步履遲疑,略略掀高帽檐,好端詳魚池前的兩人。
“羅彬瀚?”她又一次問道。
羅彬瀚朝她笑了笑,嘴上什麼也沒說。
這個問題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自從他的雙腳沾上故鄉的土地,就發現自己正在往臉盲症的方向發展。
上午時他就差點沒認出陸津,現在又碰上一個叫不出名字的熟人。
他不得不死盯着帽子下那張面孔,苦苦回想對方到底是誰。
是同事?親戚?生意上往來過的?親戚的朋友?南明光的同學的女兒?可能性太多而線索又太少,這人甚至連發型都沒有露出來。
“是我。
”他隻能冒險發問,“……你是?”
對面的女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打量着他和俞曉絨。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是石颀,石頭的石,左斤右頁的颀。
記得嗎?”
俞曉絨扭過頭,用眼角瞄他。
可羅彬瀚對這個名字仍舊沒什麼印象。
“石”不算是個常見姓,要是努努力就該記得起來。
似乎是遇到過的,又也許隻是跟無遠人的故事搞混了。
他隻能端起笑容說:“石女士,我們……”
對面女人的臉上浮起一絲詫異,右臂習慣性地縮了起來,橫過胸前,輕輕抓住左臂彎,仿佛有點不知所措。
這個動作落在羅彬瀚眼中,像是猛然甩動積滿沉灰的舊布,露出底下一大片褪色的刺繡花紋。
對往事的細節記憶已經模糊了,可是那股情緒卻很分明,就像用手指觸摸到舊布上密密麻麻的絲線。
“噢,”他很快回過神,“……石颀?”
“你想起來了?”
羅彬瀚點了點頭。
“很久沒看見你了。
”他放松了下來,重新換上一副偶遇舊友的驚喜神态,“這幾年你去哪兒了?”
“去外地讀大學了。
”
“剛剛才回來找工作?一直都沒再聽說你的消息。
”
石颀細微地、有點局促地笑着,把右手放回了原位。
“我一年前就回來了。
”
“沒告訴其他人?你好像從來不在同學群裡說話。
”
“群裡活躍的人都不熟。
總覺得,冒頭說話的話,不太好意思。
”
他們相視一笑,随即便陷入無話可說的沉默。
羅彬瀚想問問她讀了什麼專業,或者正在幹什麼工作,可是似乎又有點冒險。
他和對方其實并不怎麼熟悉,沒熟到有必要去了解彼此近況的程度。
“覺得這裡怎麼樣?”他挑了個最安全的話題,“跟幾年前比如何?”
“是變了許多。
你知道學校旁邊的路重修了嗎?”
“是嗎?我還沒聽說。
”
“加寬了好些呢,而且弄平整了。
騎車經過也不颠了。
”
“不錯。
”羅彬瀚說。
他發現自己手裡還抓着捕魚網,連忙悄悄地丢回水池邊。
俞曉絨依然站在他身前,跟他挨得很緊密。
“你還沒回學校去看過嗎?”石颀問。
“還沒呢……這兩年我出國了。
”
“那麼是上個月剛回來?”
“是啊。
”羅彬瀚回答道。
然後他覺出了這個問題相當奇怪。
可石颀并不解釋,隻是有點神秘地笑着,然後看向了站在羅彬瀚前頭的俞曉絨。
“這位是?”
“我妹妹。
”羅彬瀚說。
他看出石颀的遲疑,可覺得沒必要特意去解釋。
沒幾個同學知道他的家庭狀況,這也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
“她一直住在國外,來我這裡玩兩天。
”
俞曉絨擡手朝石颀晃了晃,算是打了招呼。
她似乎正假裝成一個不懂中文的外國佬,羅彬瀚也就由着她去。
石颀打量着俞曉絨。
“你們長得是很像,”她說,“你來這兒買魚嗎?”
“對。
你呢?在挑盆栽?”
“隻是逛逛而已。
”
她還想再說點什麼。
可魚店的店主走了出來,叫羅彬瀚進去看看東西是否滿意。
這對羅彬瀚而言正是個擺脫窘境的好時機。
他拍拍擋在身前的俞曉絨:“我們去瞧瞧魚缸用什麼水草合适。
”然後他又擡頭朝石颀一笑。
“先走了,回頭聯系。
”
石颀無聲地點頭道别。
羅彬瀚推着俞曉絨鑽進店裡,去查看那些店主為他們揀選的鋪缸材料。
每樣東西都挺合适,隻是出于增強隐蔽性的私心,羅彬瀚又多要了兩大把濃密茂盛的金魚草。
俞曉絨發現了他親自指定的骷髅頭遮蔽物,對他的品味不屑一顧。
“不滿意?”羅彬瀚戳着那仿真頭骨的眼洞,“不是你想看骷髅頭嗎?給你在家裡擺一個。
”
“就擺在你的床邊吧,”俞曉絨反擊道,“我看你挺樂意跟死人睡在一起。
”
“這就是個樹脂的。
”羅彬瀚不以為意地說。
他們又在店裡磨磨蹭蹭地坐了十幾分鐘,直到羅彬瀚身上的水漬全都幹透了,才給店主寫下收貨地址,讓他一并寄送到家裡去。
等他們終于走出店門時,石颀已經不見了。
青瓷缸中的碗蓮也少了兩朵,顯出些孤零零的冷清。
羅彬瀚問俞曉絨是否還要買金魚,後者卻搖搖頭,走到那面挂滿水生植物的牆後望了一眼。
“她走了。
”俞曉絨說。
“誰?石颀?”
“她是什麼人?”
“我的高中同學。
曾經是一個班的,不過談不上熟絡。
”
這些話字字都是真言,然而俞曉絨依然目光爍爍地盯着他。
“你們談話的樣子很怪。
”
“有什麼怪的?”羅彬瀚不自在地避開她的視線,“我們很多年沒見過對方了。
她變化不小,我都沒認出來。
”
“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
”
“别瞎猜。
”
“她甩過你。
”俞曉絨冷靜地說。
這下羅彬瀚再也不能裝作沒聽見了。
他擺出要去捏俞曉絨臉頰的架勢,一路打鬧到了車上,俞曉絨還是死抓着這個問題不放。
“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她不依不饒地問,甚至來搶他的車鑰匙,“你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羅彬瀚奮力拍開她的手:“那是有原因的!”
“你騙過她。
”俞曉絨說,“你假裝要和她約會,然後就鬧失蹤了。
”
“你這是私人恩怨!”羅彬瀚控訴道,“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人?”
“那你何必要遮遮掩掩?”
羅彬瀚隻得揭開真相了。
他總不能平白無故地變成一個傷心多年的癡情種,或者禽獸不如的詐騙犯。
“以前有一次學校組織的舞會,”他一邊發動引擎一邊對俞曉絨說,“男生和女生結伴跳的,可我原本的舞伴剛看了我一眼,馬上就吐在我身上了,場面搞得我有點難堪。
這時,另一個女生出來救了我的場。
”
“是她?”
“是周雨的未婚妻。
”羅彬瀚緩緩地說,“她是吐我身上那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