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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6 瓦爾普吉斯的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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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他媽到底有什麼毛病?嗎啡發明于兩百年前,而精神病院在公元四世紀以前就出現了!瘋癫、疫病、貧窮、災害、戰争……這些苦難貫穿了整個人類曆史!這些到底有什麼不可想象的?難道你反複咀嚼的那些典籍裡一句也不曾提過?互聯網發明已有五十年了,而伱活到今天才發現世間竟有如此慘事? 她不能忍受萊曼當時的樣子。

    那副漂亮的書香子弟的傷感嘴臉。

    那種把拾荒者的結局歸于某種不可抗的籠統的宿命悲劇,站在旁邊細細觀賞,然後屁股也不擡地發出感歎。

    如今她不能說這一定是萊曼的個人問題,因為她已發現好些個搞藝術的都是這樣。

    他們把内心世界當作是真實,而把外部世界視為供他們汲取靈感的浮光掠影。

    在那樣的情況下,與他們争辯道德與尊重的标準就像要禁止一隻狗去聞電線杆。

     甚至連馬爾科姆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他也具有藝術家們共同的特質與缺陷,隻不過那個世界所處的位置更低,更接近塵土與馬路,而不是鮮花、蛋糕或犢皮紙裝幀的雅緻古籍。

    但從骨子裡來說,馬爾和萊曼都不是愛追根究底的人。

    他們止步于一種超越自我經驗的宏大體驗,一種藝術上的悲劇性的陶醉,而并不見得真正關心具體的人與事。

    所以,一個拾荒者到底是因患病或賭博而淪落至此,萊曼絕不會真的關切,因為那都不過是“人世無常”和“命運注定”的表現手段。

    人們都覺得厄米亞·萊曼是個好脾氣的人,就連漢娜也覺得他是個羞赧避世的人,可在詹妮娅看來,這種大發慈悲又和徹底的蔑視有什麼區别? 于是,在那個偶遇拾荒者的傍晚,詹妮娅又懂得了一些人格類型上的特點。

    那與其說她變得更加了解萊曼,不如說她更進一步地了解了自我。

    她,詹妮娅·迪布瓦,盡管也像馬爾那樣愛幻想和做夢,骨子裡卻繼承了她媽媽的特點,那就是關注具體事物勝于概念。

    她受不了坐在那兒對着一個毫無辦法的東西感歎,像是命運注定、政治環境、社會偏見、經濟規律……随便大人們愛用哪個詞吧,她就是不喜歡咀嚼這些概念。

    她需要的是讓身體動起來,是低頭抓住每一個具體的人和具體的問題。

    假如藝術家們對抗自身渺小的辦法是獻身創作,那麼她對抗恐懼的辦法就是行動,走起來,跑起來,别去想終點會有什麼,隻專注于手邊最近的問題。

     現在她手邊的問題是:一個以殘忍方法殺害殺人犯的兇手是否具有正當性?而更進一步的問題則是:在無辜的人面前公開虐殺是否具有正當性?對于這兩個問題,詹妮娅自己的意見都是,不行。

     這就像是殺死動物。

    她對自己說,人們每天都在殺死動物。

    可因為畏懼狂犬病而打死一隻狗,和公開在網上發布血腥殘忍的虐待視頻,這在文明社會眼中是兩回事,因為後者真正想折磨的是觀衆。

    通過折磨動物,那處刑者乃是向觀衆們炫示自身的地位,痛苦與死亡施加于牲畜,而示威與恐吓卻是向着同類去的。

    這正是明明白白的惡意。

     昨夜羅得就成了那隻狗。

    面對一隻危險如“虔徒”的瘋狗,詹妮娅自己也會毫不猶豫地打死它,可她不會殘忍地玩弄它,更不會在漢娜或她父母面前那麼做。

    如果那個東西——那個曾經倚靠在唱片機喇叭邊的東西——真的對她老哥有分毫尊重與關心,它大可以叫羅得去找警察自首,去樹林裡吊死,甚至用面包刀割斷喉嚨也來得更好些。

    它卻偏偏在他們面前表演這麼一出變态的自殺秀! 這是在殺雞儆猴。

    詹妮娅隻能這麼認為。

    她也可能是錯的,因為她并不清楚那東西用了怎樣的辦法來對付羅得,又是否能用同樣的辦法來對付她。

    假如她把這位好朋友的真面目告訴她老哥會怎麼樣呢?也許某天她自己就會站去房頂,哼幾首喜歡的民謠,再兩腳朝天地栽到水泥地上。

    這種想象令她覺得血管裡像有股冰水在湧動,連腳步都虛浮得像走在軟床上。

    但她不肯就這麼半途而廢,因為她對抗恐懼的辦法,不是逃進迷離恍惚的藝術領域,不是躲進被窩裡假裝入睡,而是永不停歇地行動。

     往前一步。

    再往前一步。

    林地吹來的風已隐隐對她形成了阻力,暗示着天氣即将迎來變化。

    幽翠荒野在風中層層展開,那交錯的深淺層次讓詹妮娅一度迷失方向。

    她擔心自己真的流落到了異國他鄉,直到那片熊蔥覆蓋的綠丘出現在凝雲之下。

     一片枯藤遍地的廢墟呈現在眼前。

    百年以前,這裡矗立着被當地人稱為“瓦格納教堂”的石質房屋,如今僅剩散落四處的灰岩。

    教堂後頭曾是墓地,然而墓碑早已悉數毀壞了。

    再也沒什麼理由叫人們記得這片故地,可雷奧卻偏愛這片荒草萋萋的曠野。

    是它帶領詹妮娅發現了這兒,而詹妮娅又和她哥哥分享了秘密基地。

     已經不再是秘密了。

    “來瓦格納教堂遺址見我。

    ”——當這張字條出現在詹妮娅卧室的書桌上時,她知道那裡被選中并不是巧合。

    這個人,這個來曆不明的東西了解她和她老哥,它甚至可能了解雷根貝格的曆史。

    那張字條甚至是用德文寫的! 留言者此刻正坐在舊日教堂的廢墟上。

    當詹妮娅走上綠草搖曳的丘地時,那個面向林地的背影回過頭來,沖她的方向微微一笑。

    在光線充足的野外,這次詹妮娅能清清楚楚地瞧見對方的眼睛。

    那是一雙沒有焦點,簡直像盲人或死物的眼睛。

     詹妮娅右手的傷口又在抽痛。

    對于這種特别怪異的眼神,她昨夜曾經見過兩次。

    是的,的的确确是兩次,在皮埃爾家支離破碎的鏡室裡,那個被羅得宣判死亡的人也曾睜開眼睛,卻表現得像個看不清東西的人。

    當時她沒來得及考慮這件事,她認定那是由羅得引來的某種怪誕。

    可現在她能夠分辨出來了,無論是在她老哥還是“手套先生”身上,這種眼神代表的是另一個陌生的參與者。

     她在丘地與平野的交界地帶裹足不前。

    高低變幻的嘯風正哼唱着某種不祥的旋律,使人想起水琴與無調性音樂。

    詹妮娅刻意地控制起呼吸的節奏,好消除胸中那股不安的窒息。

    有那麼多問題等着她去搞清楚,可舌頭卻像在上腭粘住了。

    她把手伸進衣帶,掏出那張她去找繃帶時發現的便簽字條。

     “是你。

    ”她說。

     風突然猛烈起來。

    眼前的景象前所未有的濃豔。

    綠意在她眼中融化,扭曲,如同在漣漪表面搖擺的藻類。

    詹妮娅吃了一驚,手指不由地松開了。

    那張字條立時被急風奪走,沉沒在流動的翠浪中。

    現在這世上再沒有人能知道她為何來到這裡,除了那個給她寫字條的人。

     那邀請者從苔藓滋生的廢石堆上站起來。

    風聲萦繞着他,奏唱他的一舉一動,他在丘頂四處走動,遲緩的步伐便逐漸在觀者心中挑起躁郁狂音。

    當他開口時,拖沓的聲調也如同歌唱。

     “我。

    ”他說,仿佛那就回答了一切。

    詹妮娅來不及想清楚她要提的下一個問題,丘頂之人停下腳步,摘掉左手的手套。

    包裹嚴密的繃帶早已被取下了。

    他又轉頭向着她微笑,展現在詹妮娅眼前的是一隻接近碳化程度的焦黑枯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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