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出短促的尖鳴,接着她身後的什麼東西轟然倒塌了。
詹妮娅的身體往旁邊傾倒,踉跄了半步。
她站穩腳跟,伸右手摸了摸臉。
她的臉頰倒沒有刺痛感,不過那也許是因為她右手上的傷就夠嗆了。
等她确定自己基本還算活着,這才轉頭飛快地瞄向身後。
借着廚房的燈光,她看見餐桌旁最靠外側的椅子已經翻倒了,也許是被拆碎了。
她在匆匆一瞥裡隻能看見椅背橫倒在地,而四隻椅腳全都隻剩下短短一截。
霎時間她腦袋裡想象出了異常具體而駭人的一幕:她哥哥就這麼倒在地上,軀幹跟椅背着地的走向一緻,斷肢四處散落。
她的胸膛内側猛烈地震動了一下,那種臨危不亂的平靜被擾亂了。
她又回頭去看羅得,腦中飛速地思考着。
情況有些叫人絕望,她不得不承認這點,但她還是要繼續冒險下去,像在一塊逐漸壓低的鐵壁上四處敲打,指望哪處還藏着能逃出生天的縫隙,直到一個模糊的主意逐漸在她腦袋裡形成。
“我确實看見了。
”她說,“好吧,這就是幫你脫困的東西,我承認它讓人印象深刻……不過你有什麼證據能把它當作神迹呢?”
羅得的臉上顯得很陰森,似乎在考慮用那影子似的東西抽她一下。
但他沒這麼做,于是詹妮娅相當冒險地繼續往下說:“就我知道的故事裡,可從來沒有哪個聖人施展神迹是用上這種……要怎麼稱呼它?被選中的記号?可是它看起來一點也不神聖。
我覺得它看起來像巫術和魔鬼的手段。
你有什麼辦法證明它神聖呢?”
“我能讓它吞食你的血肉。
”羅德輕輕地說,“我會把你的頭顱懸挂在你那荒唐的家門口,就像把異教徒将領的頭顱懸挂在他們的城門上。
”
若說這句話毫不可怕,那是假的,但詹妮娅還是決定把計劃貫徹到底。
她橫下心不表露任何怯懦,而是以稍帶挑釁的口吻說:“你是可以這麼做,但我可不知道經書裡有哪個聖人是這麼幹的,隻有異教的惡神才幹這樣的事。
”
她有點心虛地頓了一下,因為實際上她從未完整地讀完經書。
在五記中她隻讀過前兩記,并且馬爾科姆總是對《約書亞記》到《約伯記》之間的内容含糊其辭。
詹妮娅沒耐性去驗證,但她直覺認為裡頭肯定有點大人不想讓小孩看的東西。
不過現在她也沒退路,沒什麼可羞愧的,漢娜還曾經假裝讀過一本根本不存在的書,隻為了逗一下萊曼取樂。
“隻有莎樂美才會索要聖約翰的腦袋。
”她放肆地說,“你要是砍下我的腦袋,那不過就是證明了我才是殉道的聖徒,而你不過是個奉承魔鬼的巫師。
就算你殺了我,我也會因為比你虔誠上天堂。
”
“胡言亂語。
”羅得說,臉上面無表情,肩膀卻激動地微微聳起,“你對天國一無所知。
”
“你難道知道得比我更多嗎?”詹妮娅反問道,握刀的指頭悄悄活動,舒緩血流不暢帶來的麻痹,“你要真是受了啟示的人,就該從磐石裡變出水,再把水變成酒,那樣才能叫人心服口服。
”
“那力量隻歸屬于一人。
”羅得說,“但我已見過那片樂園……”
他的臉上閃過一陣癡迷,聲音飄忽漸低。
詹妮娅意識到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她可以沖上去,把手裡的面包刀插進他的腹部。
但最後她還是選擇按捺不動,因為成功機會看起來太渺茫了:她和羅得的距離不夠近,刀具不夠可靠,腹部也不夠緻命。
這些理由都很充分,而在這一切基于理性的考量之外,她還發現自己對這件怪事感到好奇。
“樂園?”她問道。
問這句話可能終結了她展開偷襲的最佳機會,但羅得看起來對她的疑問極為滿意。
他在窗前徐徐伸開雙手,着迷地朝空氣中的塵埃探去,如同在撫摸欣賞詹妮娅所不能見的事物。
“那一夜我抵達了四河源起之地。
”羅得說,“當牢籠崩毀時,我走入了黑夜與迷霧裡。
那霧氣是明亮的,可過度饑渴讓我接近失明。
我在那片原野上徘徊良久,祈禱能獲得庇佑和啟示,而我從未喪失過信念,所以我也理應得到報償。
就在那有輝光的霧氣中,我聽見了河流之聲。
何等天籁!一切都和經中說得同樣美麗,甚至還要更好。
我已看到了那繁茂的果園,還有那些金子、珍珠與紅瑪瑙。
我在那園中受洗,重獲新生。
”
詹妮娅怔怔地聽着,她看着對方的眼睛,覺得這些說得都是瘋話。
可畢竟她也看見過奇怪的景象,海中的懸園。
它和孤島監獄外的伊甸又差多少?可是,目睹那景象并沒給她帶來什麼,她可沒增長任何超自然力。
有一瞬間她感到茫然,是種脫離了眼下境況,對這巨大世界本身的純粹困惑。
但她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立足的位置。
“你見到天使了嗎?那些奉命看守的?”
羅德的臉色又沉了下去,真像個被天使從極樂世界趕出來的人。
“我聽見了他們的聲音。
那些來自天上的人與加利利人。
他們教導了我如何從那孤島中脫身。
他們給了我自由,因為他們明白我的一舉一動完全是為了更高的意志服務。
”
“可你的計劃是什麼呢,羅得?你來到這裡是為什麼?是他們叫你來的?”
也許那隻是月光的假象,在短暫的沉默裡,詹妮娅竟然覺得羅得臉上是同她一樣茫然的。
他仿佛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身處此地,在那些異象與怪事面前,他們誰也把握不了自己的位置。
意識到這點幾乎令她要和眼前這個怪物産生共鳴了——幾乎,要不是他很可能已經殺了她哥哥。
“一切行動都在那宏偉的計劃中。
”羅得說,“凡人的眼目不足以窺看全景。
”
詹妮娅把腦袋向旁一偏。
“他們沒有給你明确的計劃,對不對?”她揣測道,“你隻是憑着科萊因的話找到我這裡。
可實際上,這也不是他們給你的主意。
他們給你的隻是——”她伸出胳膊揮了一下,她的影子也依樣行動。
“這麼個本事。
”
“這麼個本事!”羅得厲聲說,“你以為這是什麼愚蠢的小魔術?”
詹妮娅沉默不語,有意顯出自己無可反駁。
她心裡掂量的則是上一次的遭遇。
周溫行沒有提起過任何信仰上的話題,赤拉濱也沒有。
他們兩個卻顯得比羅得更了解狀況,因為他們對自身的異常之處好像半點都不驚奇。
“這不是魔術,但你也不能證明這不是妖法,羅得。
如你想證明和你接觸的是神聖的力量,你得拿出更有說服力的證據才行。
他們不叫你複活死人,不叫你把水變成酒,卻讓你有這樣聞所未聞的本事,這是什麼道理呢?你總得把這點說通吧?”
她的口吻軟和得簡直叫她自己都陌生,就像她自己已經心虛了,快要被奇迹給動搖了。
她不等對方開口就接着說:“我知道天使也殺人——殺得還不少,不過并不是他們叫你來殺了我哥哥,對吧?是你自己來的,因為科萊因提過我。
”
“我的一切思想都瞞不過他們。
”羅得說,“我想來這兒,他們早已洞明。
而既然我在這兒,那就是他們讓我來的。
”
這可真是自成一派的論證,詹妮娅恨恨地想,她要是能在數學證明題上用這種邏輯可得多痛快。
而這也是為什麼她始終讨厭滿嘴經文的人,從今以後恐怕還會加倍讨厭。
要是她還有以後的話。
“你敢肯定他們讓你來這兒是為了消滅我嗎?科萊因愛殺小孩是因為他覺得這能賦予他淨化和長生,我可不記得這是神說過的。
”
“神是慈愛的。
”羅得莫名莊重地宣布,“科萊因的出發點是好的,他的心是專注向道的。
隻是他浪漫化的思想使他誤讀了啟示。
”
那可真是個大得離譜的誤讀。
詹妮娅抿緊嘴唇,管住舌頭,雙肩卻不由地放松了。
“那麼,你沒有什麼道理殺我。
”
“你是一個亵渎者,小姑娘。
你一定有許多不敬的行徑,有些或許能瞞過我,卻瞞不過神聖的眼目。
行邪術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
”
你幹脆把我綁起來扔河裡好了,詹妮娅心說,看我是沉是浮還是能表演一出魔術逃生。
“我可沒行過什麼邪術。
科萊因難道沒告訴你嗎?我對他所作的一切就是打了個電話給家長。
這難道有什麼邪惡的嗎?”她的口氣裡加入了一點質問。
“而且你知道我怎麼想嗎,羅得?有可能你真是對的,他們确實是想讓你來找我。
可并不是來殺我——你難道沒有想過門徒的職責是傳播教義?”
在最初的幾秒裡,羅得似乎在消化她的語言上有障礙,如同那些混迹漢諾威的英國佬在試圖聽懂南部口音。
詹妮娅不給他組織語言的時機,而是搶先抛出她想到的話術。
“是瑪利亞見證了基督的複活——抹大拉的那一個,”她盡量給語氣裡兌入一種遊移不定的向往和好奇,“他們說瑪利亞是個妓女,但她也是蒙受恩賜的門徒,不是嗎?女人也能是最虔誠的信徒……甚至我哥哥也可能是,如果你沒殺了他的話。
”
她看見羅得臉上露出一絲譏笑。
顯然她有點太心急了,可是覆水難收,她橫下心說:“我哥哥是個見過奇迹的人,羅得,不管你信不信,這一點千真萬确。
在你出現以前,他正告訴我他見到了科萊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