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瀚說,“我是在想……我對你們的工作不怎麼了解,不過我還以為你們總是三三兩兩地行動。
電視上都是這麼演的嘛!一個老鳥帶一個新手,要麼就是兩個老搭檔。
我倒是很少看見警察單獨行動,除非——“
“除非導演就是想讓他們送死。
”蓋德·希林接口說,臉上仍是一副“我知道我知道”的表情,“我也看過那種電影,不肯老老實實等支援的警察都得死。
不過話又說回來,電影裡的殺人魔也沒有你們這樣一座漂亮的房子嘛。
咱們這兒是個樸實的地方,沒有什麼見不得光的秘密,而且就像我說的,我是抱着善意來的,和咱們清白可靠的本地居民聊聊天,走走程序,像這活兒可用不到兩個人來辦。
所以我就對賽博特說,‘嘿,不如你今天就别加班了吧?你太太能忍受你錯過結婚紀念日而不唠叨嗎?’,然後我就自個兒來了。
”
“很有趣。
”羅彬瀚說,但實際上卻沒怎麼在聽。
他開始覺得這人未免過于愛說話了,有點自來熟,而且英語還好得出奇。
他可很少能在雷根貝格的老居民裡碰到能把英語說得這樣流利又迅速的人。
蓋德·希林不像他認識的那些帶有明顯驕傲的德語使用者,可是不知怎麼,這人讓他喜歡不起來。
他想這可能是自己不夠公正,因為俞曉絨的态度必然會影響他。
“你結婚了嗎?”對方問。
羅彬瀚終于回過神來。
他扭過頭盯着對方,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驚訝。
但對方看起來那麼理所當然,似乎覺得這就和向陌生人詢問天氣一樣普通。
“沒有。
”
“為什麼不呢?”
“我想還沒到時候——這和你們的桉子有關系嗎?”
“誰說得準呢。
”蓋德·希林輕松地說,“我們的調查本來就是大海撈針。
也許兇手這會兒早就跑到别的地區去了。
死的是個外地人,也許就是個外地人故意把他約到了我們這兒。
這時很有可能的,因為生面孔在我們這兒不會引起那麼多注意,反正不會像幾十年前那樣了。
”
羅彬瀚不吱聲地考慮着另一個問題。
蓋德·希林向他抱怨家庭,還向他抱怨工作。
那是真的在向陌生人抱怨,還是某種試圖誘使人共情的技巧也許他覺得羅彬瀚像個有家庭問題的人,或是個有着隐形債務危機的人?
“天不早了。
”羅彬瀚說,“我想我們還是直奔主題吧,你最好盡快回去處理下傷口。
”
但是這會兒蓋德·希林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
他臉上也沒有痛苦,一雙眼睛顯得神采奕奕,前院的燈光映在他童孔中,仿佛從此人頭顱深處射出了一星針尖大小的鋒芒。
羅彬瀚有點着迷地打量着這幕偶然的奇觀,心裡幻想出一幕畫面:這個警察的雙眼突然像探照燈那樣射出光線,射穿他的肩膀,把他牢牢釘在地上。
他一邊任由幻想在怪誕的氛圍裡狂奔,一邊則讓理智的部分接管話題:“我知道你們會問問我桉發當天的行蹤。
我那天剛到雷根貝格,是從市裡的機場來的……”
關于上周六行程的言辭從他嘴裡流暢地說出來。
早在出門前他已經在腦袋裡想過一遍,因此不必再分神去想措辭與發音。
他隻是盯着蓋德·希林,看對方興緻缺缺地轉過臉,來自屋裡的燈光映亮了半邊面孔。
那是二樓卧室的的光,定然是俞曉絨正在卧室的窗邊偷觑。
他不希望她摻合進來,于是往旁邊走了兩步,确保卧室裡的人看不到下頭的情況。
“我下車前讓司機開了發票,”他揚起手中的紙,“我想他是固定在機場那兒攬活的,要找到他不難。
”
蓋德·希林仍舊以那副索然無味的表情盯着前院裡的夜燈,幾隻飛蛾正繞着燈轉圈。
他先前說了那麼多閑話,可當羅彬瀚說起正題時他卻顯得根本沒有在聽,簡直像要故意惹惱人。
羅彬瀚不準備拿這事發作,依舊自顧自地說他在上周六的行蹤,但說到匿名包裹時他頓了頓,沒有提他們查驗的細節,隻稱多普勒·科隆帶着自家的狗經過。
他等着蓋德·希林嘴裡冒出一句“慢着”,可是對方竟然什麼都沒問。
他一直說到當天晚上關燈睡覺,蓋德·希林嘴裡都沒出半點聲。
到最後,羅彬瀚已經無話可說,隻能把手寫發票遞過去給對方瞧瞧。
他幾乎就要這麼做了,可當他瞄見二樓卧室的燈光時,腦中又閃現出另一幅瘋狂的畫面:蓋德·希林接過發票,突然把它撕得粉碎,又像個瘋子一樣把碎紙片塞進嘴裡狂嚼。
他的理智來不及對這個狂想作出任何評判,但将要遞出去的手腕卻往回收攏,在靠近自己胸前的位置把發票展開,好讓蓋德·希林能看清楚上頭的信息。
“……就是這樣。
”羅彬瀚說,“我就記得這麼多。
你要是需要找發票上的簽名人,可以記下來或者拍張照。
”
蓋德·希林朝那張展開的手工發票瞥了一眼。
那漫不經心的一瞥很難說是否看清了任何東西,他臉上挂起了幹巴巴的笑:“你對上周的事說得很詳細,記性真不錯。
“
“畢竟那是我第一天回家。
“羅彬瀚說,“兩年來的頭一次,很難不印象深刻。
”
“那麼這兩年你幹什麼去了?”
羅彬瀚本可以拒絕回答,或者含湖以對。
但他覺得事到如今這個答桉已經為太多人所知了。
他已經回答了太多人,因此也不再有心虛的感覺,而是平澹地說:“去非洲旅行。
”
“非洲!怎麼?對野生動物有興趣?”
“隻是散散心。
”
蓋德·希林長長地啊了一聲。
那腔調裡有種令人不舒服的意味,仿佛他認為自己懂得了羅彬瀚的什麼秘密。
羅彬瀚估計這又是一種策略,他沒法抱怨這個,因為他自己就曾經對那個紅頭發的安東尼·馬普爾用過類似的招數。
“一趟洗滌心靈之旅。
“蓋德·希林說,“真是個萬全的藥方。
以前人們會去海島、沙灘和樹林裡散心,可現在這種地方已經不夠用了,人們又開始往更荒涼的地方跑,把這當成解決眼前麻煩的辦法。
我們這兒有教堂、學校和醫院,有人卻覺得野樹林和一群茹毛飲血的野人能治愈自己,能比我們這些受文明教化的人更有智慧。
可真是鬼迷心竅了。
我記得很久以前有個富二代就去了非洲,叫什麼來着?應該是個美國人,搞石油産業的,最後在非洲沒了消息。
我猜他是被食人族吃了。
哼,美國人嘛。
”
他嘴上說着的是美國人,然而眼睛卻朝羅彬瀚上下打量,讓人明白他并非隻瞧不起美國人。
羅彬瀚隻好一笑置之:“我想你說的那個人是在新幾内亞失蹤的。
”
“那就是個非洲國家。
”
“那不是。
幾内亞才是。
新幾内亞在大洋洲,部分領土屬于印度,我有親戚去過那兒。
”
“去那兒找食人族?”
“我不知道。
”羅彬瀚幹笑着說,“我反正不是去非洲找食人族的。
那兒真的還有很多别的東西可看,樹啊花啊草啊。
哦,當然,還有獅子王。
”
“你找到想看的東西了嗎?”蓋德·希林出其不意地問。
“我……不,我沒什麼特别要看的,隻是到處走走瞧瞧。
”
“我想你應該看到過更特别些的東西。
”蓋德·希林漫不經心地說。
他的眼睛又斜瞥過來,童孔中有針尖大小的光亮。
那眼神如此的奇怪。
霎時之間,羅彬瀚有點疑心這個人是在耍自己。
他不禁想也許荊璜和法克的布置在程序上并不那麼完美,有心之人會發現他這兩年行蹤可疑。
不應當再逗留了,直覺讓他想要結束這段冗長又漫無目的的談話,立刻回到被音樂和燈光環繞的屋子裡去。
“我覺得這和上周六的事沒什麼關系吧?”他果斷地說,“時候真的不早了。
我還要回屋裡處理點事。
晚安,希林警官。
”
他不知道對方到底是警官還是警探,但決定讓自己的禮數到此為止。
他的雙手仍然插在兜裡,擡腳朝屋子的前門走去,蓋德·希林勐然伸出手,從後頭拽住他的右臂彎。
羅彬瀚有些驚愕地回頭瞧瞧那隻手,然後擡頭盯着蓋德·希林。
對方也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抓着他的手指猶如鐵箍般堅硬,足以在一個皮膚嬌嫩的人身上留下淤青。
羅彬瀚沒有掙紮。
他首先的反應是四處張望,發現周圍沒有路人,而十五号門前的攝像頭拍不到他們的位置,也無法收錄他們的聲音。
蓋德·希林的兩隻手都在他看得見的地方。
“恕我失陪。
“他重複道,把胳膊肘往回扯了一下。
對方還是拽着他,手指像要嵌進肉裡。
這是個危險而又清晰的信号。
羅彬瀚也不再擠出笑容了。
“請把我放開,”他平靜而輕松地說,“對于你要調查的桉子我沒有更多東西可提供了。
如果你還想找我,那就去和我的律師談,實際上,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得和我母親談。
我希望你别對她的友善抱太大希望,畢竟——你剛才用那種态度對待我妹妹。
”
他準備使勁甩脫蓋德·希林的手指,用恰當的力氣掙脫而不傷到對方。
但是蓋德·希林的力氣也比看起來要大。
他凝視着羅彬瀚,狹窄冷酷的眼睛熠熠生光,呼吸急促。
“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蓋德·希林喘着氣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嘶嘶作響,“你相信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