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遊走,想找到俞曉絨卧室外獨特的黃紫三色堇,但終究沒認出來。
他隻能指着那些他認得出來的部分,告訴周雨其中的故事:一排點綴着杜娟的騎樓式雙層建築,包含了花店、啤酒館、雜貨鋪、面包店、旅館和電影院;沿着商業區後頭的坡道往上,是在冷杉林環繞的花園廣場與服務中心,許多節日活動都在那裡舉行,他就曾經碰上過啤酒節與萬聖夜的舞會;從花園廣場東邊的小徑下去,穿越冷杉林與那些有玫瑰色石牆和廣袤庭園的别墅,就是鎮上如今還在使用的教堂。
布道廳後的樹林裡開辟了兩片墓地,分别埋葬新教徒和天主教徒。
他不停地介紹着鎮上最熱鬧美麗的地方,力圖讓周雨感到異國的風土人情。
可他自己的思緒卻從這一切畫境裡逃走了。
不可思議的是,當他身處梨海的公寓時總是時時想到這裡,盼着甩開一切來到這裡,可當他真正看着雷根貝格時,對梨海市的印象卻又鮮明起來:不是藍天、粉牆或鮮花,而是回蕩于無數長夜裡的一種空洞而細微的噪鳴,來自窗外奔馳的汽車,或者房内嗡嗡運轉的電器,使人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于一個穩定、龐大又漠不關心的系統之内;還有蒼白暗澹的黎明時刻,似乎從未有過晨曦如火閃耀的記憶留下,天空隻是緩慢平澹地變亮,讓長夜在灰色的濕霧或薄雨中無聲隐去,随後窗外逐漸顯露出樓廈深暗規整的剪影。
突然之間,他明白了自己為何在此刻想起梨海市。
他停止了說話,轉頭瞧瞧周雨,打量那身單調的黑色外套,不太健康的臉色與平澹疏離的神态。
一個念頭油然而生:是周雨的到來導緻了他的聯想,是周雨把梨海市帶進了雷根貝格。
周雨也在看他,似乎已經盯着有一陣子,并且在他臉上發現了某種有趣的東西。
羅彬瀚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确定上頭什麼都沒有——除非俞曉絨趁他不留神時抹了把墨水在他臉上。
“我臉上怎麼了?”他納悶地問。
“你剛才提的那些地點,我都沒有看見。
”周雨說,“距離太遠了,這種亮度下我隻能看到一些大緻的街道輪廓而已。
”
羅彬瀚頓時明白了。
他犯了個錯誤,萬幸是在周雨而非俞曉絨面前,所以不算是個災難。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聲,而周雨隻是微微地笑了笑,什麼也沒追問,相反擡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的視力比以前衰退了。
光線暗點的地方很難看清楚。
”
“什麼時候的事?”羅彬瀚立刻問。
“大概兩年前吧,因為不影響日常生活,所以也沒什麼關系。
”
羅彬瀚疑慮地觀察着周雨的童孔,沒有找到佩戴隐形眼鏡的迹象。
他知道很多醫生都是近視眼,而羅驕天在高中時佩戴的鏡片已頗厚重。
但他一直以為周雨的視力很好,就像周雨的體能一樣。
在學生時代,很多文化課老師都認為周雨這樣的書呆子應該遠離劇烈運動,這是周雨斯文靜默的形象所帶來的衆多錯覺之一。
羅彬瀚仍然記得有一年的校運動會,周雨不幸抽到了長跑比賽的任務,班主任出于好心而想把他換到跳遠組。
而當多名老師發現周雨甚至能跑進比賽前三時,他們臉上的震驚曾令羅彬瀚多麼的歡樂。
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此時此刻,時光的流逝突然降臨到羅彬瀚的意識之中。
他想到周雨在過去數年間曾經有多少次住院,常年不健康的作息帶來多少不可逆轉的影響,那件可怕的事又是怎樣嚴重的打擊。
一切都改變了。
周雨并不比他小多少,而他已經快接近三十歲了。
之所以他尚未感覺到歲月的負擔,不過因為他還算是個勤于運動又富有的人,以及——荊璜給他喝下的那些東西。
如果他繼續留在這裡,他不由地想,他很可能會見證周雨的葬禮,甚至是俞曉絨的葬禮。
到頭來俞慶殊終日憂慮的噩夢将會成真,他自己的晚年,孤獨地躺在病床上承受痛苦折磨,而世界毫不留情地将他抛棄,懶得朝這将死的廢物多瞧一眼。
他懷着這種想象仔細端詳周雨,想找出對方眼角細微的皺紋,或者一根不起眼的白發。
但說來奇怪,他覺得周雨的外表根本沒什麼變化。
看起來還是十年前那個在長跑比賽裡拿了季軍,讓班主任驚掉眼鏡的周雨。
“其他人埋在哪裡呢?”周雨問。
“什麼人?”羅彬瀚心不在焉地說,他還在想周雨晚年會是什麼樣子。
也許會是一個翻版的周格清吧,但據說周雨的輪廓更像母親……他是聽誰說的來着?
“沒有信仰的人埋在哪裡?也是在那座教堂後面嗎?”
“噢……不一定。
”羅彬瀚把思緒轉回來,好理解他聽到的問題,“可能還有另一片公共墓地吧,我估計是這麼個情況。
這鎮上還有佛教徒呢。
”
他聳聳肩:“你知道,我媽很愛說人火化以後還得挑出大骨頭敲敲打打才能裝盒的事情。
她甚至覺得那樣很好笑。
但她更煩為了死人而興師動衆地挖坑和搬運棺材。
”
“這裡的土葬是主流嗎?”
“一半一半吧。
”羅彬瀚漫不經心地說。
他的确沒有仔細考慮過這件事,因為俞慶殊早已跟他表明了遺體捐獻的打算——要是到時候市場沒有需求,他媽媽補充說,她甯可被倒進海裡也不願意付一筆毫無意義的墓地使用費。
她甚至真的存了一筆錢,好讓她的兩個兒女能在她去世後進行一次豪華郵輪紀念旅行,途中順便把她的骨灰丢進海裡。
羅彬瀚如今已經覺得不吃驚了,他老媽向來就是這種實用主義至上的女人。
同樣知道這件事的周雨隐晦地微笑了一下,彷佛在說這的确也是他印象裡的俞慶殊。
為了不說出任何涉嫌诋毀長輩的壞話,他們不約而同地錯開視線,尋找别的話題。
羅彬瀚的目光飄到了落日所能照到的最遠的角落,一片有些老舊的聯排别墅區,白牆已然呈現出斑駁的鏽黃色。
那是鎮上最古老的建築之一,同時也是最容易出現新租戶和新面孔的地方。
他的心往下微微一沉,想起那裡曾經缭繞的恐怖氛圍。
“倫尼·科來因。
”他喃喃地說。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對方的相貌卻清晰地刻在他腦子裡,他甚至能用德語的音調念出這個名字來。
因為他的聲調,周雨把望向身後樹林的眼睛轉向他。
羅彬瀚對他一笑,聳聳肩說:“一個罪犯,以前糾纏過我妹妹。
”
“是她學校裡的老師吧?”
“小學老師。
”羅彬瀚用鞋底碾着一塊碎石,“一個發瘋的神經病,覺得自己可以從小孩子身上吸收生命,通過和小孩……那樣。
”
他面無表情地把碎石踢下綠丘,随即發現周雨又在往後頭的樹林看。
“你在瞧什麼?”
周雨背對着他,輕聲說:“好像有人在裡邊。
”
羅彬瀚往樹林裡瞥了一眼。
太陽已然西垂,使丘地的陰影蓋過了樹林邊緣,留下一片影影綽綽的深色輪廓。
他在密集的樹幹與搖曳的枝杈間尋找人蹤,卻一無所獲。
當他這麼做時,周雨已經往丘下走去。
羅彬瀚抓住他的肩膀:“去哪兒?”
“稍微确認下吧。
如果真的有人困在裡邊,我們也幫得上忙。
”
“沒人會在這麼靠近鎮子的地方迷路,”羅彬瀚說,又把周雨往回拖了一點,“如果是謀殺抛屍,一般還得再遠兩公裡呢。
”
周雨順從地回到了丘頂,卻仍舊頻頻張望。
他的樣子令羅彬瀚既感到好笑,又有一絲隐約的不安。
他想起俞曉絨的忠告,認為的确不應當冒險讓周雨靠近樹林,否則沒準會因為糾結的樹根而摔個大跤。
“你準是眼花了。
”他說,“我的視力現在可比你強些。
林子裡肯定沒有活人在走動。
而要是真有什麼染血的死人書包在勾引你,咱們就更得快跑了。
來吧,我們現在是該回去了。
”
他拉着周雨從向陽的一面下了丘地。
後者沒有掙紮,卻奇怪地歎了口氣。
“你不會真想看染血的書包吧?”羅彬瀚質疑道。
“就算看到了,又有什麼關系呢?”
“厄運找上門。
”羅彬瀚提醒他漢娜·察恩的餐桌鬼故事。
此時,夕陽的豔光照拂着他們,使周雨臉上有了一絲罕見的活力與熱情。
羅彬瀚看見他最後望了望丘頂,若有所思地露出些許笑容。
“那就讓它來吧。
”周雨說。
雷奧突然在他們腳邊吠叫起來,撲向一隻翩飛的白蝴蝶。
鎮上的狗都叫了起來。
不知是哪一隻先發出長嗥,接着群犬應和而起。
那此起彼伏的狺吠彷佛地震來臨前的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