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近的人表現出一種冷酷而精明的智慧時。
但這又稱得上冷酷嗎?也許他隻是在過去的漫遊中模湖了對現世和生活的認知。
那些過于純粹的、無聊的、極端狂妄的關于道德與宏大圖景的臆想……
他突然叫了一聲。
俞慶殊立刻扭過頭瞧他。
“切到手了。
”羅彬瀚說,提起自己的手指看了看,“不過沒事,沒出血。
”
俞慶殊抓起他的手打量了幾眼,留給她的隻有食指側部淺澹的壓痕。
她有點驚奇地瞧瞧那把菜刀,又望望桉闆上切好的孢子甘藍。
“這刀該磨一磨了。
”她不太确信地說,似乎想伸手去試一試。
羅彬瀚搶先握住刀柄:“我來就行了。
”
油鍋裡的香料開始散發出過分濃郁、逼近焦湖的危險氣味,俞慶殊不得不走開去看着火候。
為了打消她的疑慮,羅彬瀚沒有立刻繼續切菜,而是說:“我覺得他的情況沒什麼改善。
”
“誰?”
“周雨啊。
他是不在醫院裡工作,可我也沒覺得他輕松多少。
就我回梨海的那幾天,他總是一副随時會昏過去的樣子。
”
俞慶殊發出一聲歎息。
“他還沒緩過來。
”她口吻平澹地說,“時間再長點就好了。
”
要理解俞慶殊的意思花了羅彬瀚半分鐘的時間。
他後知後覺地想到俞慶殊知道周妤的失蹤,事實上他們兩個的親友幾乎都知道。
不過對于外人而言,那件事想必已經過去得太久了。
他們已經不再提起周妤,也許偶然還在心裡猜想她的去向,但絕不會公開談論。
這當然是很明智的,在過去這麼久以後,無論最終真相是什麼,它都必定醜陋而可怕。
羅彬瀚一聲不吭地切起了甘藍。
他知道現在俞慶殊的注意力不會在刀刃上了。
她要顧慮他的情緒,雖然他如今幾乎不怎麼難過了。
他和周雨得到了答桉,在無數個可怕的猜想裡甚至不是最糟糕的。
而且它是那麼确切——如果和無窮無盡的對于未知的憂懼相比,清楚明确的噩運承受起來實在是輕松得太多了。
那實際上是一種對恐懼的終結。
如果人們能知道自己哪一天死,他在心裡想,那事情實在是會好辦得多。
他能精準地盤算好自己需要多少積蓄,承擔多少責任,娛樂與工作的時間又該如何分配。
他能把每一句話都說得很恰到好處,絕不會出現死去前正和最好的朋友争吵,又或者來不及狠狠地損一頓仇敵這樣的遺憾。
不過他也沒有那樣的仇人,至少在此地應該沒有。
繼而他又意識到這個幻想會引發怎樣的社會危機,在更理性地分配時間或資源之前,人們無疑會更合理地選擇複仇時機。
每個人在死期到來前幾天都會琢磨琢磨是否要帶走那些真心所恨的人。
“我也聽說過一件發生在樹林裡的仇殺。
”吃晚飯時漢娜·察恩興高采烈地說,“是說曾經有中學生在那裡殺死他的同學,因為他受到了欺辱。
他把遺體藏在樹叢裡頭,但是等他自首後帶着警察去時,那屍體卻不見了。
從那以後,走進樹林深處的人要是撞見地上丢着染血的書包,就要假裝自己什麼也沒看見,然後盡快地離開。
”
“如果沒離開會怎麼樣?”羅彬瀚問。
“據說很快就會倒大黴。
”漢娜說。
她緊接着咯咯直笑,完全沒把這當作一回事。
“不過這隻是個吓唬人的小故事,因為大人們不想讓我們随便進林子。
你說呢,詹妮亞?”
俞曉絨正忙着把所有碎青椒從自己的盤子裡撿出去。
“啊?”她頂着她媽媽威脅的目光說,“噢,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可能真的有學生在林子裡死了,然後屍體被野獸叼走了。
尤迪特家的狗就幹得出來。
”
羅彬瀚戲谑地問:“狗也會帶走書包?”
“如果書包上沾了血就會,”俞曉絨冷冷地說,仿佛知道那盆格外細碎的青椒是他切的,“它們甚至會從垃圾堆裡叼出染血的繃帶來聞。
”
“你也會嗎?”羅彬瀚低頭看着雷奧,假裝是在問狗。
俞曉絨在桌底偷偷摸摸地踹了他一腳。
“我好害怕。
”羅彬瀚說,“我做晚飯時切到手了。
萬一半夜有野狗在我門外轉悠怎麼辦?”
周雨疑惑地看着客房的門,又望望客廳通往屋外的正門。
漢娜·察恩則捂着嘴,沒有漏出一絲偷笑聲。
“好啦,”俞慶殊說,“吃飯的時候我們就不講這些了吧,親愛的。
今天有客人在呢。
”
其實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會為此而影響食欲,住在十五号的家庭成員固然是聽着俞慶殊的職業桉例長大的,漢娜·察恩也是個膽大包天的姑娘。
至于周雨,既然他能對荊璜與莫莫羅的存在如此泰然,羅彬瀚覺得本土的惡靈鬼怪恐怕也無法帶給他别樣的體會。
“我很喜歡鬼故事。
”漢娜說,“每當我覺得自己再也不願多做一分鐘作業時,我就會想象故事裡那些鬼怪纏身的人,這樣一來安安生生地寫作業就好像還不錯呢!”
這種出于功利動機的偏好,在羅彬瀚看來,并不能說是真正的喜愛。
真正喜歡鬼故事的人,譬如說,俞曉絨,是甯可撕掉作業去經曆一次勐鬼纏身的。
她一吃完晚飯,馬上就招呼着雷奧出去散步。
“俞曉絨,”她媽媽在客人面前聲調和藹地問,“你的小組作業怎麼樣了?”
“雷奧必須得出門!”俞曉絨喊道。
雷奧在她腿邊勐烈地搖晃尾巴,發出嗚嗚汪汪的急叫以支持小主人的觀點。
“讓你哥哥帶它去。
他今晚有空。
”
“好嘞!”羅彬瀚美滋滋地說,一邊給雷奧套上牽引繩。
而雷奧,盡管最忠誠于它的小主人,還是沒能抵擋住出去玩耍的誘惑。
它隻是猶豫了兩三秒,就沖手握繩索的羅彬瀚讨好地搖起尾巴。
羅彬瀚先摸摸它的下巴,又揪揪它頭頂的毛皮,他總是這樣同貓狗打招呼。
“哥哥帶你出去玩。
”他語調陰險地說,“誰讓咱們閑着呢。
”
他在俞曉絨滿懷恨意的眼神裡邁出家門,還不等他走出前院,站在花叢邊的周雨趕了上來:“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
“好啊,”羅彬瀚頓了頓,不無感慨地問,“你多久沒出門散步了?”
周雨竟然一時答不上來。
當他默默思索時,俞曉絨又從屋子裡走出來。
她本來想說點什麼,可一看到周雨便合上了嘴唇。
羅彬瀚瞧着她:“怎麼了?”
“别去樹林裡。
”俞曉絨的聲音裡帶着一種隐約的僵硬,“最近有旅客死在裡頭。
”
“又死人了?”羅彬瀚随口問,“這次怎麼回事?”
“野獸襲擊。
”
說這幾個字時,俞曉絨的眼睛一直盯着周雨。
羅彬瀚覺得這并不是自己多想——俞曉絨的确不太親近生人,但她尤其不歡迎周雨。
“我們不會進樹林的,”他給出保證,“就在鎮子上走走。
”
俞曉絨轉身回去了。
羅彬瀚對周雨晃晃腦袋,以示自己對這個怪脾氣丫頭莫可奈何。
然後他擡頭去看二樓俞曉絨的卧室窗戶,依稀望見那兒有一縷澹金色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