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答應了,但沒完全相信。
等客房的門關緊以後,她悄沒聲息地把耳朵貼上去,偷聽裡面的動靜。
她聽見了幾個人用中文寒暄的聲音,其中一個在介紹她老哥時叫他“小羅總”。
他們還提到了職位和部門,似乎的确是些商業事務。
似乎一切都是真的,除非她老哥是在裡頭播放錄音。
她悄悄撤開,跑去前院的垃圾桶邊。
在确認四下無人以後,她把手伸進藍色垃圾桶裡——萬幸裡頭隻有廢紙——摸索着把那張多普勒·科隆踩過的報紙拿來出來。
她隻匆匆瞧了一眼,便把它揉成了一個紙團,等着拿到沒人的地方處理掉。
這可能最終是白費手腳,但她還是得盡量晚一點讓她老哥知道倫尼·科來因的最新消息。
他要是歇斯底裡起來真的挺吵。
更重要的是,他們之間的信息差越大,她就越可能挖出更多的秘密來。
雷奧從房子裡鑽了出來,撒腿奔到她身邊。
它肯定逮住了詹妮亞剛才翻垃圾桶的事,因此吠叫聲中帶着興奮與歡快,還用潮濕的鼻頭去頂詹妮亞手裡的紙團,催促她來玩一場抛球遊戲。
詹妮亞命令它安靜坐下,它才不情不願地把屁股擱在草地上,尾巴勐烈地掃蕩着草尖。
她摸摸它的腦袋。
“我們馬上就出去散步。
”她向它保證。
雷奧一直都能聽懂這句話,并開始勐舔她的手心。
它看起來那麼開心,使得詹妮亞想起它昨天中午時的樣子。
狗不是種深沉或遲鈍的動物,即便是馬爾科姆帶着一身濃重的柑橘味突然闖進門,它也會用最響亮的嗓門來傳達出自己的好惡。
它昨天為什麼那麼安靜地盯着她老哥呢?那既不是高興,也不是敵意,有點像是迷惑。
當時,那顆小小的,屬于嗅覺敏銳的犬科動物的腦袋裡,一定轉着些詹妮亞想象不到的念頭。
她真希望自己撫摸雷奧腦袋的手也能探及它的思想深處,去碰觸那些雷奧沒法告訴她的秘密。
她甚至想起了一本美國,講的是一個語言學家試圖教會自己的狗說英語,以此弄清亡妻死于家中的真相。
這份妄想當然沒有成功,而最終的真相其實也平澹無奇:一些陰魂不散的童年記憶。
一份日日為死者粉飾顔面的工作。
一個逐漸在日常生活下發狂的抑郁症患者。
爬上蘋果樹然後一躍而下——自殺。
詹妮亞給雷奧套好了牽引繩。
她牽着它走出庭院,沿着街道大步往北面的樹林去。
周日,商店全部都打洋歇業,她出來的時間也比雷根貝格居民們習慣的散步時段早了一些。
路上閑人不多,隻有幾個鄰居在院子裡侍弄花草。
詹妮亞和他們打了招呼,告訴他們她哥哥昨天來了。
“太好了。
”鄰居們紛紛這麼說,表現出禮貌的驚喜,可他們其實應當早就知道了。
這裡畢竟不是什麼大城市,任何進出的生人都是在鄰居們的眼皮子底下。
但他們可能還不清楚匿名快遞的事,因為昨天她在電話裡就請求多普勒·科隆保密。
至于昂蒂·皮埃爾呢,人們沒法從她指頭縫裡掏出任何有意思的消息來。
她連自己都還是個謎團呢。
“詹妮亞!”
有人在後頭叫她,詹妮亞回頭張望,看見咖褐色頭發的瑪琳·尤迪特正氣喘籲籲地向她跑來。
她的手裡也抓着一根牽引繩,拴着正龇牙咧嘴的鬥牛犬“虔徒”。
虔徒。
詹妮亞一直覺得給狗取這種名字的成年人可能已處于喪失理智的邊緣。
瑪琳·尤迪特幾乎是被這隻狗拖拽着前行。
她太瘦弱,也太膽怯,根本控制不了“虔徒”。
當它向詹妮亞逼近時,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主人快要被它拽倒,口涎從它張開的嘴裡流下來,在馬路上留下一道幾乎是連貫的水痕。
雷奧已經從她腳前折返到身後,前身壓低,利齒綻露,從喉嚨裡發出陣陣低吼。
“虔徒”的出現讓它一下子就進入了警戒狀态。
詹妮亞拉緊牽引繩,也一動不動地盯着“虔徒”。
這隻血統可疑的法國鬥牛犬頭顱扁平,眼神兇惡,肩頸異常寬闊有力。
在它總是瞪向前方的眼睛裡,似乎前方隻是團渾濁不定的迷霧,沒有任何明确的意圖和靈動的情緒。
這種眼神曾令多普勒·科隆感到疑慮。
他有一整個狗場要照看,因此沒去多管鄰居的閑事,但在暗地裡他卻對詹妮亞直言相告:最好遠離那條狗,至少時刻警惕那條狗。
即使尤迪特一家說它是隻純種法鬥,多普勒·科隆卻懷疑它混有比特犬的血統,而且來路不明,可能沒有正規登記。
它也許患有某種與生俱來的精神疾病,平時尚且聽命于主人,但當精神上的痛苦與狂躁驟然爆發時,那股藏在基因缺陷裡的嗜血沖動會讓它毫不猶豫地咬斷主人的手腳,再狼吞虎咽地吞吃入肚。
詹妮亞不願意去想瑪琳·尤迪特被咬得血肉模湖的樣子。
但她幾乎能聞到那股熏人的血腥氣——就在去年秋天,虔徒帶着它那種漫無目的的眼神跑進樹林裡,最後叼出半隻血肉模湖的鹿類。
他們認不出那具體是什麼品種的鹿了,幾乎就是團碎骨爛肉。
“虔徒”把這可憐東西一路叼回尤迪特的房子,碎肉與血就撒了一地。
尤迪特家的孩子在學校裡幾乎交不到朋友,學生們都謠傳尤迪特一家肯定殺過人。
他們是從異國番邦搬到此地的狂人,會在餐桌上生食血肉。
若和他們放在一處,昂蒂·皮埃爾的怪誕也會相形見绌。
那是些很有趣的故事,但詹妮亞估計它們都不是真的。
尤迪特家的五個孩子,除了極端的自大和膽小,在心智發育與生活習慣上與常人大體一緻。
他們的家庭也許是可怕的,但至少瑪琳·尤迪特不是怪物。
她隻是營養不良,精神緊張,時刻恐懼被父母責罵。
瑪琳是個可以放心交往的對象——但,她父母不是,她牽的那條狗也不是。
她盡量情緒穩定地盯着“虔徒”看,既不顯露膽怯,也不過分挑釁。
要讓狗感受到你的自信,老科隆會這麼說,要讓它們知道你是掌控局勢的人。
狗不會在乎你有多少錢,或者你有多棒的口才,它們會直接聞出你的恐懼與軟弱。
這就是它們的超能力。
“虔徒”在距離雷奧兩三米的地方停住。
它混沌的眼睛掠過詹妮亞的臉,仿佛沒聽見瑪琳·尤迪特哀求般呼喚它的名字。
過了幾秒後,它終于慢吞吞地從旁邊走開了。
雷奧的肩頸也松弛下來,但腦袋依然跟着它轉。
瑪琳·尤迪特的臉上算是汗水,她穿着件過寬大的戶外沖鋒衣,在這樣的時節顯得有點厚重。
衣服可能是她哥哥或姐姐穿過的,而她又特别矮小枯瘦,像棵嚴重缺水的樹苗。
當她在近處和詹妮亞對話時,甚至需要把頭朝上仰起來,才能跟詹妮亞保持禮貌的視線交流。
她們談不上是要好的朋友,可每當瑪琳像個低年級小孩似地望着自己時,詹妮亞也總是不自覺地更想表現出成熟穩重的面孔。
“詹妮亞,”她細聲細氣地問,“你,你聽說了嗎?”
她額頭的汗越來越多,不知是因為悶熱還是激動。
從瑪琳奇怪的問法裡,詹妮亞意識到她不是在說自己老哥的事。
但詹妮亞不知道還有什麼新鮮事讓瑪琳這麼激動,可能是某個明星的醜聞吧,她已經好幾天沒關注娛樂新聞了。
“怎麼了?”她問道,盡量表現出足夠的好奇。
瑪琳用超出手腕的衣袖擦了擦汗水,有點結巴地說:“樹、樹林裡的屍體呀!”
詹妮亞本能地低頭去看“虔徒”,幾乎要用眼神向那畜生問一句“是你做的吧”。
瑪琳·尤迪特的臉騰地紅了,可憐而徒勞地往後拽了兩下缰繩。
“不,不,”她慌忙說,“不是狗咬的——我聽說是被人殺死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