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名家的臨摹之作,技法與題材都拾人牙慧。
但它的确抓住了她的心。
在那片淡雅朦胧的水藍色天空下,在那每一朵舒展綻放着的白色杏花中,每道細緻的筆觸都蘊含着溫柔與喜悅。
那是盛開的燦漫杏花。
春曉之夢。
愛與希望。
它訴說的乃是對新生命降臨的祝福,正如它所模仿的那幅名畫。
一位母親怎麼會不愛這張畫?
春天。
春天。
為何非要把春天定為一年的開始?就像是所有的生命從生到死。
但季節輪轉是一種錯覺,每個春季都是獨立的、彼此無關的現象。
畫家得知侄子誕生時會想些什麼?他得知俞曉絨誕生時在想些什麼?死亡已然遠去,瘋狂也被平息。
過往的所有不幸将被新的事物所取代——當真嗎?那其實并不能改變結局。
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循環。
得到希望。
失望。
絕望。
自以為覺醒。
又一次失望。
在這演出裡從未存在真正的、徹底的頓悟,除非你就此退出舞台。
走入那座花園。
羅彬瀚心想。
腦海中浮現出李理在他面前踱步,口中念着那首詩,又或者是他自己在跟着念:一粒沙中窺見世界,一朵花裡尋覓天堂。
并沒有什麼區别。
塵埃。
世界。
青霧中的花園與沉寂的影林。
他覺得指尖似乎又觸摸到了潮濕的冷霧。
他沉溺在想象裡,面前的畫作仿佛正往遙遠處延伸。
在春曉之夢裡,在昏暗無人的麗園中,水藍色的天空逐漸與青霧融為一體,風聲裡回蕩着弦歌——但這一切關于夢魇的幻想裡卻包含着雜音。
他不知道那像什麼,也許是他自己心跳搏動的聲響。
那麼突兀和不自然,以至于他沒法繼續再回想那座花園。
他轉頭尋覓雜音的源頭,隻看到樓梯口的扶手旁邊露出半張年輕女孩的面孔。
他和她彼此盯着對方,童話之地的氛圍霎時間蕩然無存。
羅彬瀚迅速地、幾乎是本能地從臉上擠出一片燦爛的笑容。
“絨絨!”他極盡熱情地喊道。
随着他的呼喚,俞曉絨稍顯成熟的臉孔慢慢從扶手後頭升起。
她的嘴唇抿得緊緊的,下巴與顴骨的輪廓變得更像俞慶殊了。
她的個頭似乎更高了,臉頰更消瘦,還帶着沙灘日光浴的痕迹,盡管如此,羅彬瀚依然覺得她變化不大。
他沖她張開雙臂,笑眯眯地問:“驚喜嗎?”
俞曉絨慢吞吞地從二樓走下來。
她當然不接受一個可疑分子的擁抱,而是對着客廳左張右望。
當她找到趴在牆邊的雷奧時,兩彎眉毛立刻皺了起來。
羅彬瀚假裝沒看見。
“它怎麼了?”她用中文問。
“什麼怎麼了?”羅彬瀚說,“我進門時它就這樣。
也許是太吃驚了——死在外頭的人又回來了嘛。
”
俞曉絨向着牆角走過去。
當她伸手撫摸雷奧的頭頂時,獵兔犬一邊搖晃尾巴,一邊溫和地舔舐小主人的手掌,顯示出自己并無任何病痛。
但當俞曉絨嘗試逗它玩耍時,雷奧也沒表現出往常該有的濃厚興趣。
它的眼睛時不時瞄向羅彬瀚,仿佛在說“我可還沒忘記你哦”。
羅彬瀚仍然假裝沒注意到家庭保安對自己的懷疑。
為了不讓氣氛尴尬,他開始在屋子裡到處亂逛,表現出對各種裝飾變化的濃烈興趣。
“你媽媽呢?”他對俞曉絨問,“還在加班?”
“老樣子。
”
“馬爾科姆呢?”
“他在西班牙。
”
“他去那兒做什麼?”
“修複古壁畫。
”俞曉絨解釋道。
她沒有說得更多,也許她也确實不知道更多。
有時要弄懂馬爾科姆的工作内容對于其他人并非易事。
他有那麼多五花八門的朋友,給他帶來各式各樣的工作,隻可惜收入上卻經常不盡人意。
羅彬瀚略微有點失望,因為馬爾科姆是個不愛追根究底的人。
如果他問羅彬瀚去了哪裡,羅彬瀚大可以告訴他自己被外星修道士綁架了,他隻會立刻哈哈大笑,可能還會給他頒發一枚紀念獎章,然後就徹底把這件事兒給忘了。
這種天馬行空的思維對于一心想把水攪渾的人真可謂是瑰寶。
而少了這位可靠助力後,要應付那對母女的盤問可就更難了。
他僵立在原地,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俞曉絨把手環在胸前,默不作聲地盯着他。
場面并不溫馨,簡直堪稱險惡。
不過說實話他也習慣了,俞曉絨從沒學過如何軟語溫言,至少不會用中文說。
她倒是掌握了如何用非禁忌的詞彙來吵架,而這一點是他的錯,千真萬确抵賴不得。
“呃……”他說,“學習怎麼樣?”
“那樣。
”俞曉絨硬邦邦地回答。
“假期玩得愉快?”
“挺特别的。
”
“噢,特别?”
“那裡的遊客都挺有意思的。
”俞曉絨說。
她的下巴微微擡起,顯出一點挑釁的架勢。
這種姿态令羅彬瀚心生警覺。
他頗有作為異性同胞的自覺,不是很願意去管一個青春期女孩怎麼和男孩打交道的事兒(但她媽媽可不會睜隻眼閉隻眼),可是俞曉絨在此方面的記錄極為不良。
要是她在沙灘上和某個陌生男人相談甚歡,那人沒準就是個逃亡到此的通緝犯。
好在不過是一個短假期。
就算俞曉絨曾和犯下連環殺人案的食人魔共進燭光晚餐,對方也不會出現在雷根貝格的街道上。
今天是個美麗的日子。
羅彬瀚在心裡默念道。
他不必神經過敏。
小丫頭片子與愛賣弄身材的沖浪小子,無非就是諸如此類的事。
這是他來到雷根貝格的第一天,他力求讓這一天過得友好而輕松。
“你的假期怎麼樣?”俞曉絨略帶諷刺地問,“兩年多的長假?”
“特别!”羅彬瀚回答道。
他緊接着痛苦地補充說:“有趣!”
“媽媽懷疑你被人雇兇殺了。
”
“不許胡說八道。
”羅彬瀚說,“我好着呢。
非洲有水有電有空調,還有酒吧和超市,所有人說話都好聽……客房還空着嗎?讓我先去把行李放了。
”
俞曉絨的嘴唇蠕動了幾下。
有一瞬間她的目光顯露出叫人驚異的冷峻和銳利。
那種神态出現在一個孩子身上時真是分外古怪,可相信孩童的秉性天真無邪,這也是成人的傲慢。
幼崽如何能脫離整個族群的天性呢?羅彬瀚心不在焉地想。
不知怎麼他眼前浮現的殺手小咪。
他沒有真的見過那名貓人,卻時常想象它的眼睛也有一種純真、明亮而冷酷的神采。
然而想象終歸是想象,在他短短沉默的幾秒裡,俞曉絨已經悄然來到他身邊。
她伸手去提他的行李箱。
“我來收拾。
”她言簡意赅地說,“你去想想怎麼和媽媽解釋。
她今晚就會回來。
”
她的動機可能是不純的(搜查嫌疑人的行李箱畢竟是偵探遊戲中最有樂趣的環節之一),但羅彬瀚仍然為此感動。
雷根貝格那夢幻般柔和而明朗的陽光似乎照亮了整間屋子,童話地點的氛圍失而複得。
他滿懷憐愛地拒絕了俞曉絨幫他收拾行李(并順道檢查)的好意,隻是把俞慶殊的包裹遞給她,讓她送到她媽媽的書桌櫃上。
而他會趁着這段時間鎖上客房的門,再把自己的行李好好檢查一遍,以防其中有任何不妥之處。
一切都是那麼溫馨、友好而愉快。
俞曉絨兇惡(但也有可能暗藏溫情)地瞪了他一眼,拿着包裹走向書房。
突然間,她停住腳步,低頭盯着包裹的頂部。
“聽見裡頭有倒計時的聲音了?”羅彬瀚說。
俞曉絨回過頭來。
她的臉上沒有笑容,而是一種緊繃的平靜。
“快遞單是假的。
”她說,“打印紙僞造的。
這不是媽媽網購的東西。
”
她仍然捧着那個包裹,但卻不再用力地翻動或按壓它。
而是謹慎地移動雙臂,好讓自己看清包裹每一個面的情況。
最後她把它高高地舉起來,仰頭去看底部是否留有信息。
羅彬瀚早已經沖到了她身旁。
如果不是俞曉絨抓得足夠緊,他會劈手拿走那東西。
他們一起擡頭去讀寫在包裹底部的留言。
兩行細小而端正的字迹。
一行德文。
一行漢字。
羅彬瀚能認出的德文單詞從未超過一百個,他隻能盯着那行漢字,像蚊蚋那樣細小卻清晰地寫着:
此物贈與歸鄉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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