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們的歌聲已随着伴奏響起,用德語唱着銀色湖泊上的紅月亮。
羅彬瀚可以想象電話那頭的人坐在正坐在床邊,一邊不耐煩地盯着手機,一邊用腳尖去踢擱在床頭櫃下頭的吉他盒。
有一陣子俞曉絨似乎對民謠和女子樂隊有過興頭,但他記得吉他與口風琴都在她的卧室裡吃灰好幾年了。
鈴聲在他的遲疑中停止了。
幾秒之内,羅彬瀚想着是否要幹脆假裝自己仍在失聯。
他的确計劃要在今天打給俞曉絨,可是他還沒準備萬全,這通電話很可能會打亂他的陣腳。
俞曉絨怎麼會恰好在這個時候打來?她是定期試着給他打電話?或者一時心血來潮撞了運氣?不管怎麼樣,她現在已然知曉這個手機正在使用當中。
有人給它充了電、開了機,而且也在人類文明的服務區内。
俞曉絨怎麼會無視這個?
正如他所想的,第二次呼叫接踵而來。
他随手按下拒接,耳中已然幻聽般響起俞曉絨用德語咒罵的聲音:
Arschloch!她會兇狠地發出低吼。
Dubistvollbehindert!Zumteufel!随後她還會警覺地張望一圈,看看她媽媽是否聽見她口出禁詞。
手機又振動起來。
屏幕上第三次跳出那團憤怒的海藻球,看上去如此誓不罷休。
羅彬瀚迅速掃了一眼自己的卧室,發現房門依舊緊閉着。
“我去接個電話。
”他匆匆忙忙地說,随後跑進無人占領的客房裡,反手鎖上房門。
女人們低沉的歌聲仿佛帶上了殺氣。
羅彬瀚做了兩個深呼吸,終于凝重地按下接聽鍵。
他不敢用耳機或免提,隻能把手機擱在一個離耳朵不遠不近、恰到好處的位置上。
“喂?”他說。
他提防着對面可能會使出的任何招數。
俞曉絨曾經差點用鞭炮震得他耳鳴,或是給他來一段恐怖電影裡的死前尖叫。
這些惡作劇式的報複每每發生于他舉報了她的不當言行以後。
當然,俞曉絨會認為向她媽媽告狀是件破壞規則的事,一種倚仗年齡優勢的不公平競争,那會氣得她火冒三丈。
而現在,羅彬瀚不好說一次長達兩年半的故意失蹤又會讓俞曉絨使出什麼招數來。
對面的開場是一片靜默。
足有快半鐘,對方既不說話,也沒有給他來一場平地驚雷。
羅彬瀚琢磨着是否應當由自己先開始。
“嗯,”他盡量用随便的語氣說,“海邊渡假怎麼樣?”
“你回來了。
”對面的人說。
羅彬瀚下意識地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分辨這個有點低沉的聲音。
他知道俞曉絨正值變聲期,可他總以為女孩的變聲期非常不明顯。
現在他發現這點對于俞曉絨可能并不準确。
從電話那頭傳來的嗓音已經和他記憶裡相當不同了。
那是個更大些的姑娘的聲音,有一點沙啞和冷漠,而不再是怒氣沖沖的尖嗓子小丫頭。
如果他不知道她的真實年齡,可能會猜測她有二十出頭。
不過他仍然知道電話那頭是她,因為她說中文時那略為獨特的抑揚腔調仍未改變。
“不錯,”他說,“我回來了……在梨海市呢。
我琢磨看去雷根貝格一趟,不過得先等幾天。
”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等幾天才能來?”
羅彬瀚停頓了一下。
他沒想到俞曉絨會這麼問,而盡管她這麼問了,她的聲音聽上去也并不像在翹首期盼與他見面。
“我在梨海還有點事要辦。
”羅彬瀚說。
他聽見電話那頭的音調稍稍高了一點,那清亮卻尖銳的音色又開始向他舊印象裡的俞曉絨靠攏。
她不以為然地問:“和你那邊的有關?”
長久以來,羅彬瀚對這件事都覺得有點納悶。
俞曉絨認識的漢字有限,可是口語卻相當不錯,足以讓她清楚無誤地傳達自己意思,她也從不在言談中隐藏自己的好惡。
她無疑不喜歡他在梨海市的衆多親屬,所以她從不說“你爸爸”、“你弟弟”這樣的字眼。
偶爾,當她不得不提到他們中的某一個時,她就用采用“你那邊的”這樣一個頗得中文精妙的指代詞。
她的反感倒不叫羅彬瀚覺得苦惱,他隻是不清楚這種敵視的源頭——他從不在雷根貝格提起梨海市的事,正是因為他不想俞曉絨卷入這一邊的風波。
她媽媽也肯定會這麼做的。
俞曉絨沒有任何道理會讨厭一群她壓根就毫不了解的人。
“不,”他決定避開這個可能會很敏感的話題,“和他們沒關系,我有點自己的私事要解決。
”
“關于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可不會在這麼久以後還記得我。
”羅彬瀚說,“他們都忙着花錢和要錢呢。
”
“我是說那一個。
”
“哪個?我不記得你見過他們中的哪一個。
”
俞曉絨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
她的語氣嚴厲起來,仿佛覺得他有意裝瘋賣傻。
“我是說那個醫學生。
”她強調道,“那個和你睡在一起的。
”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羅彬瀚說,“但是如果還有多餘的床我們真的不會睡在一起。
我是個成年男的,絨絨,我可不能再和你媽媽擠一張床。
”
“别那麼叫我。
”
“好的絨絨。
等着你度假回來絨絨。
别曬太多太陽了否則你會變成脫皮絨絨。
”
羅彬瀚熟練地拿遠手機,隔着整條手臂的距離聽到俞曉絨用德語高聲咒罵。
“我會告訴媽媽你帶着一身寄生蟲從非洲逃回來了。
”她惡狠狠地說,“先找你的朋友好好治治吧。
”
“我當然得檢查檢查,”羅彬瀚說,“小心駛得萬年船不是嗎?我可不會像某人一樣差點秋水仙堿中毒就因為她該死的前男友得罪了黑社會。
我還沒跟你媽媽聊過那罐被動過的啤酒呢。
”
“你敢?”
“我幹嘛不敢?”羅彬瀚說,他絕不會告訴俞曉絨他早在兩年半以前就已經告過密了,“不過我也可以不說,你懂的。
你不說我的,我不說你的。
咱們才是一夥的嘛。
”
“她早晚會知道的。
”
“但别是現在,好嗎?否則她明天一早就要來敲我的門了。
”
俞曉絨考慮了一小會兒。
“好吧。
”她說,“但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
“可别告訴我你在海邊看上一個男的。
”羅彬瀚警覺地說,“我要是知道這事兒就非得告訴你媽媽不可了。
”
“别幫你的那個朋友做事。
”
“什麼?”
“那個醫學生。
”俞曉絨說,她的聲音又變得嚴厲而急迫,“他要是請你幫他做什麼事,别答應他。
”
羅彬瀚下意識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從客房的窗口正好能望見他卧室的陽台。
陽台後的遮光窗簾已經被緊緊地拉上了。
倘若此刻卧室裡沒有開燈,他想那恐怕會如海底一樣深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