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出佯裝惬意的笑容。
他的後背卻浸泡在迷霧彌漫的寒冷河水中。
難道他從未離開那邁往獄火的蓮舟嗎?他遲疑地想了想,可是他的确是和周雨談過了,在梨海市潮濕寒冷的長夜裡。
他已經回到塵世。
從關于無限的故事裡悄沒聲息地走開了。
從現在這一刻開始,發生的全是關于渺小的凡世的故事,是關于他自己的無謂的故事。
在那瞬間他有一種沖動,幾乎要把他心裡真正的念頭說出來,說給一個永遠也不會對此有感想的局外之人。
“法克,”他說,“我一直覺得……”
黑狗蹲坐在草叢邊等待着。
羅彬瀚卻緊緊閉着嘴,好像有人把他的上下唇用針線縫了起來。
當他最後開口時,聲音變得又輕快又無聊。
“你吃太多辣了。
”他說,“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愛吃辣?”
“輕度刺激可以維持敏銳。
”
“你難道還需要靠食物提神?我的意思是你難道不是随時随地都開着一萬台監控機器人之類的?而且,我記得你不止愛吃辣,你還吃過别的什麼痛覺物質。
”
“這是我的喜好。
”法克沉穩地回答。
羅彬瀚頓時肅然起敬,好似看到一位聖賢當衆承認自己喜歡聞耳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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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幾家店特别辣。
”他慷慨地允諾道,“回頭請你吃。
”
“好的。
”法克說。
“但是你很快就要走了?”
“是。
虛滿那邊的事比較緊急,必須要優先處理。
”
“可你不是能同時弄好幾具身體嗎?你不能在這兒留一具?這樣我遇到麻煩的時候也知道要找誰?”
“呃,單純留下一個帶有記憶信息的樞體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核心計算器必須運用在尋找虛滿的事情上,能配置在這裡的計算資源很有限。
如果沒有微子支持,多線程任務的效率也非常低,而且無法設置靈場屏蔽器。
”
“能不能一句話概括?”
“沒有辦法處理嚴重的靈場事故。
”
羅彬瀚滿不在乎地晃晃腦袋。
他根本不想問法克概念裡的“嚴重事故”是什麼。
“不管怎麼樣,”他說,“你可以留點什麼東西下來。
”
“你的理由是?”
“我還有一大串麻煩呢。
跑去非洲研究昆蟲,記得嗎?萬一我遇到需要圓謊的場合呢?也許有人會逼我說出一個非洲旅館的名字,再去那兒做查證。
還有機票和别的什麼東西。
可别說這些沒人會在意……我有點小小的家庭問題,明白嗎?我保證肯定會有人對這些感興趣的,至少得把網上的痕迹做圓吧?你能把這一切搞定嗎?就算是一個低配版的你?你以前在我們這兒當過程序員。
我記得你搞過網絡安全還是什麼的。
我猜你想黑進什麼地方也不難?”
“可以的。
不過其實你并不需要擔心這些,關于你的行蹤痕迹早就已經做好了。
在這裡你是非常安全的。
”
羅彬瀚有點狐疑地看了看黑狗。
他感到法克語調裡的确信成分似乎有點過多了。
“非常安全”。
這話可一點都不顯得穩重。
誰能保證他非常安全呢?就連荊璜和莫莫羅都沒能阻止他換上一隻全新的左手。
可是法克的話畢竟分量不同,因為羅彬瀚從未見過他那明亮的腦袋落入鹈鹕的巨口中,他的信用和威嚴就不曾永久性地折損。
“好吧。
”他最後妥協地說,“看來一星期後我就得一個人過鄉土生活了。
荊璜和你一起走?我的意思是他和你差不多時間走?”
“嗯。
要想尋找虛滿,玄虹是非常重要的助力。
”
“他們是有心靈感應怎麼着?”
“呃,和那個沒有關系。
玄虹很善于尋找和他有密切關系的人,如果他想找的話。
”
羅彬瀚點點頭,心裡猜測雅萊麗伽也會跟着一起去。
他們倒沒有開個寂靜号内部會議來讨論這件事,不過羅彬瀚認為她不會放任荊璜獨自面對往事。
至于莫莫羅,一個立志要普渡衆生的永光族當然得用在最需要他的地方,比如給久别重逢的兄妹獻上一曲贊歌,最好還有一整船的全家福毛線人偶——這念頭頗為險惡,羅彬瀚隻得自己打住了。
不,他不能真的誘導莫莫羅給荊璜編一個“理想中的毛線父親”,因為雅萊麗伽會看穿誰才是幕後真兇,然後他就會被打發去一絲不挂地擦洗甲闆。
“就這樣吧。
”他喃喃自語,“……就該這麼辦。
”
“怎麼了?”法克問。
羅彬瀚搖了搖頭。
他僵硬的臉孔開始變得柔軟。
霎時間他有了一種奇怪的,近似于頓悟的感覺。
他意識到自己如此焦躁不甯,如此希望法克留下來,實際上和非洲昆蟲毫無關系,而純粹是出于對未來的恐懼。
如果他逗留在此處,如果他重新回到塵世,事情就必須發展下去,該發生的就必須要發生。
“沒什麼。
”他說,“我準是想多了……近鄉情怯那一套。
咱們上樓去吧,看看周雨和那些家夥處得怎麼樣。
”
他們一起朝着樓道走去。
在回去的路上,羅彬瀚終于覺得自己已經調整好了狀态。
他開始熟悉起如何應付梨海市的一草一木,小區裡散步的居民,甚至是那群盤踞在他公寓裡的外星客。
兩年半以前他怎麼應付,現在他也一樣能照做。
在等待電梯時他甚至吹起口哨,唱的并不是那貓人的英雄普倫西,而是一首塵世的歌。
一首過去他年輕時喜歡過的老歌:
有位姑娘想買一架通往天堂的階梯
牆上有告示她卻想打聽确實
因為你知道有些詞一語雙關。
他繼續吹着口哨,一邊按下通往高層的按鍵,一邊等法克步履從容地跟着他走進來。
他很詫異自己仍然記得那首歌的大部分歌詞。
斷斷續續,殘缺不全,但是整體還記得不少。
他沒法把它再完整地唱出來了,但是那些詞句在他腦袋裡徘徊。
哦,我們沿路而去,影子高越靈魂。
一位相識的姑娘走來,身上閃耀明光,昭示萬物如何點化成金。
若你凝神傾聽,那曲式終得耳聞。
當萬物合一,當一為萬物。
那時你化作磐石巋然不動。
吉他曲。
他在上升的過程裡琢磨着。
這是一首過去給了他安慰和振奮的歌。
動聽的吉他旋律。
這和周溫行彈的東西沒有半分相似。
他不必在梨海市想起那夢魇之音了。
可是當他走出電梯時,另一個念頭卻給他的回憶蒙上了陰影。
這些歌詞。
是的。
一語雙關。
這和預言毫無關系,因為世上的事倘若順其自然,就注定是悲喜交集。
可是如今看來,他在心裡冷靜地想,這歌詞對他确實很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