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昂蒂帶着遊泳圈過來時,詹妮娅已經完全忘記了先前的那段遭遇。
她對那男生的确有種奇怪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在她過去的生活中并不罕見。
歸根到底那隻是種平淡生活裡的無聊幻想,是在庸常中摸索新奇與怪誕,借以打磨自己遲鈍的感官。
她過去常對人有奇怪的感覺,可真正應驗的實際上也隻有兩次。
與其說那是她的直覺應驗,不如說是她母親孜孜不倦的安全教育使她容易敏感。
既然那男生已從她的視線裡消失,她就再也不去想他了。
昂蒂幫她買了果汁,然後她們一起去海裡遊了幾圈。
不可思議的是,駕駛證上已有三十歲的昂蒂卻從來沒接觸過海。
她的肢體柔韌得像蛇,可是卻一點也不曉得怎麼遊泳。
她對水簡直是害怕的,尤其是不見底的深水。
好在這片海域很清澈,昂蒂就并不過分緊張了。
詹妮娅會一些簡單的手語。
她和昂蒂也經常用手語談話。
當她們提起昂蒂·皮埃爾對深水的恐懼時,這位音樂老師描述了一個恐怖故事。
她告訴詹妮娅有這樣一條河流,河上終年彌漫着乳白色的霧,人如果掉進這樣的河流裡就永遠無法再出來。
詹妮娅問她那是否是一條濃酸河,昂蒂便睜大眼睛,不明所以似地看着她。
在過去兩年裡,詹妮娅已經習慣了她這位美麗動人的皮埃爾阿姨偶爾表現出奇怪的舉止。
她猜想昂蒂小姐也許曾經住在某個偏僻小國,一個充滿了鬼神信仰與陰森故事的地方。
那地方給了她美妙的歌喉與動人的舞蹈,可卻讓昂蒂在很多地方顯得缺乏常識。
在某個冰雪覆蓋的周末聚會上,詹妮娅曾看見社區裡的科隆滿臉通紅,笨拙地從大衣裡掏出一束粉紅玫瑰。
昂蒂把它接到懷裡,朝着科隆露出感謝的笑靥,鄰居們都已準備好鼓掌與祝賀,直到昂蒂張開嘴,把那束花一朵朵全吃了下去。
可憐的科隆肯定是心碎了,或者是吓得不輕。
而那件事也成了整個小鎮在半個月内最大的談資。
在如此小的社區裡,消息傳播起來真是快得驚人。
人人都需要這麼一點點新鮮事來調劑自己枯燥單調的現實生活。
他們猜測昂蒂·皮埃爾準是從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來的,也許小時候還受到家庭的虐待,總之不像個正常人那樣長大。
俞慶殊并不這麼看。
她們家和昂蒂住得太近了,往來非常頻繁,也能看到她平日裡的許多活動。
她們知道她的生活并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如果排除掉她喜歡吃許多讓俞慶殊皺眉的垃圾食品。
俞慶殊的理論要點在于:這是昂蒂·皮埃爾用于打發外人追求的手段。
作為一個不能說話卻妩媚動人的獨身女郎,她是很容易受某些男人騷擾的,有時甚至是危險的騷擾。
裝出些叫人忌憚的怪誕舉止是一條别出心裁的妙計。
詹妮娅不是很在乎這些事。
她本來就不讨厭這位昂蒂阿姨,覺得這麼一來昂蒂·皮埃爾多少是有點酷勁在的。
如果她是某個隐秘教派的高級女祭司,那豈不比一個臉蛋漂亮的音樂教師有趣得多嗎?生活是玄妙的,她有這樣一位不同尋常的鄰居,還有跑去非洲研究昆蟲的有錢人老哥;生活也終究是乏味無聊的,她從未因此收到過來自非洲的巨型昆蟲标本,也沒有看見過昂蒂用蠟燭與香料擺出一個魔法陣來。
那麼還是遊泳吧。
詹妮娅在清涼的海浪裡痛痛快快地遊了一場。
水波讓她感到輕盈和放松,她潛到了深一點的地方,腳趾在松軟的沙床上踩到個軟絨絨的球藻。
她把它抓到手中揉捏,沖那個小東西皺眉。
馬爾科姆·迪布瓦是一個在壁畫和公共裝飾領域小有名氣的藝術家。
他也擅長制作各種各樣的小玩意。
當俞慶殊第一次在鄰居的生日派對上遇到馬爾科姆時,他正忙着給所有人分發自己制作的滴膠植物杯墊。
那全是些海星形狀的小膠片,裡頭是紫藍色的小矢車菊與黃銀杏葉。
俞慶殊喜歡那亮麗的配色,走過去向他讨要一個。
他們于是談起了植物學,園藝種植和拉丁文學,還講到了俞慶殊過去打赢的幾場漂亮官司。
最後馬爾科姆給了她兩個滴膠杯墊。
一個和其他人一樣,是車矢菊與銀杏葉的,另一個則填滿絨絨碎碎的、翠綠色的絲藻,還有幾個豆粒大小的貝殼片。
他對俞慶殊說這種杯墊更适合泡他的特色海藻茶。
到兩個月以後,他果然在俞慶殊家的客廳裡泡起了海藻茶。
這段故事詹妮娅已經聽她父親講了許多遍,她母親也講過一兩遍。
總而言之,那就是她的另一個名字——俞曉絨的正式由來。
那也是她真正登記在出生證明上的名字,可是大部分鄰居都覺得拗口而難記,因此大部分時候她是詹妮娅。
她自己對這兩個名字都沒意見,可是她不喜歡俞慶殊把“絨絨”當作她的小名。
都是些瑣碎的小事。
她把綠球藻放回水裡,又逗了一隻笨頭笨腦的海葵。
這會兒功夫昂蒂已經适應了海水帶給她的漂浮感,套着一隻橡皮泳圈向詹妮娅遊過來。
詹妮娅看到這位皮埃爾阿姨兩眼放光,簡直像個小孩子那樣用四肢拍打出水花。
她感到有點好笑,可是也覺得如果自己生平第一次接觸到海,不是泳池而是海,那她沒準會跟昂蒂一個樣。
她們在海裡泡了整整一個下午,到傍晚時又坐小艇去附近的珊瑚礁轉了幾圈。
晚飯是土豆魚排、烤牡蛎、酒香淡菜與奶油鳟魚湯。
每樣都分量十足,因此詹妮娅隻吃了一小半便夠了。
可昂蒂小姐的興緻卻很高,樣樣都吃得很香,還喝了一整瓶凍過的冰酒,再加一大碗餐後冰淇淋與脆薯條。
詹妮娅坐在椅子上盯着她,想着她平時都做什麼樣的運動。
這一天實在是太盡興了。
在這樣快活的假期裡,詹妮娅也沒法集中精神思考昂蒂小姐的神秘之處。
她随随便便地沖了個澡,随後就在旅館房間的床上悶頭大睡。
她的确已經精疲力竭,但也許是吃得太飽的緣故,她一直沒能睡得很沉。
一連串混亂的夢境使她在床上翻來覆去。
意識恍惚中,她好像看見自己那出走非洲的老哥正在熱帶雨林裡匍匐前進,周遭都是陰影與藤蔓,蚊蠅嗡嗡的低鳴就好似鬼魂在念咒。
他正專注地要靠近什麼東西,渾身都是汗水與泥巴。
詹妮娅在他頭頂上方盯着他,想用腳尖踢他一下,或者問他到底在幹什麼。
但她不能這麼做,因為她隻是個幽魂。
這片雨林太暗了,又濕又熱,悶得她快要喘不過氣。
她聽見蚊蟲吟唱之聲越來越響,叢林深處傳來野獸的長嘯——
詹妮娅從床邊滾了下來。
她的臉頰挨在微微潮濕的老木頭地闆上。
蚊蟲聲變得清晰起來,原來是雨點在敲打窗戶和牆壁。
她全身都被汗濕透了,在迷迷糊糊中找到拖鞋,踩着它站起身來。
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