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睡着了的某個時段,劄被一股無名的寒冷驚醒。
當他睜開眼後,發現紅袍子的醫師正坐在他的床邊。
在屋子的角落裡還有另一個人,那個渾身上下都藏在衣服裡的怪客。
我來看看你。
醫師打着手勢。
他讓劄别吵醒其他人,于是劄什麼也沒說。
他悄悄跟着醫師走出屋去,而那怪客遠遠地跟着。
劄本來對這人感到非常害怕,可是那時他一點不在乎了。
從醫師臉上奇特的神情裡,他似乎察覺到了某種征兆。
他們沿着碎冰碰撞的水流漫步。
在途中,醫師提起關于死亡的話題。
死本身是具有力量的——他用了這個古怪的表述方式——死是暴力的終極形式,對生命現象的否定。
生與死永遠是最為怪異的兩件事。
通過這兩件事的反複執行,世界呈現出了并非自然的秩序性,而那本身就是違背理性的。
隻有在沒有任何生命湧現的地方,沒有任何結構組成意識的地方,他們才能觀測到世界應然的狀态。
但是,如果生與死都大量地出現,那是對怪異的反複模仿,一種天然的召喚和聚集。
那種模仿本身或許将招來更大的非自然,一種從根本秩序層面的質變。
劄并不理解醫師在讨論的這些東西。
但他卻奇怪地發覺醫師正處于一種興緻很高的狀态。
他的預感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頭領們不再成為威脅。
醫師簡單地告知他。
在那場失敗的戰争後,醫師,以及他那神秘可畏的怪客,一起去了頭領們居住的地方。
他們讓頭領們陷入了永遠的昏睡,但并不是真正的死亡——怪客對這件事有所不滿,但醫師并不打算順應他。
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
他們要去那座金鈴之城。
醫師原本不打算多帶一個幫手,但怪客對那裡也感興趣,而且如果醫師走了,這裡沒有人是怪客的對手,他認為那也是不穩妥的。
去金鈴之城不會很久。
醫師這麼宣布。
可是當劄問起确切的歸期時,他發現醫師不再正面回答了。
醫師隻說搜集者會繼續運作——不是像過去那樣短命地運作,因為他已對它們做了根本性的改良,表面上看它們仍是活人與金屬的混合體,實際上卻不過是一堆仿人的機械。
它們會按照設置好的模式處理塵世的一切,運行時間至少是劄壽命的三倍。
在那以後,如果醫師還沒回來,或許在人口平衡上将會出現一些問題,他沒有設置過對過剩人口進行處理的程序。
那是段多麼奇怪的道别語。
但那的确是劄關于醫師最後的記憶。
當醫師踏着寒霜走向遠方,突然間又回過頭來。
醫師帶着狡黠的目光,從口中發出兩個音節——“姬尋”。
這是我的名字。
醫師打着手勢告訴他。
随後迅速而悄然地遠去了。
第一年過後,醫師沒再出現。
第三年和第十年也沒有。
第二十年時生活變得非常枯燥。
到了第三十年,劄幾乎已把這件事忘了,因為地上産生了一次大騷亂。
年輕人們認為搜集者既然不再索要獻祭,證明它們是全然無用的,也無權再給這片大地制定規矩。
反抗與鎮壓使得集市周邊又變得不安全起來,劄搬回了高地邊緣。
過去的年份回憶起來就像流水一樣快。
劄不知在哪一年變得非常老了。
那棟獨屋的主人仍沒回來。
他所描述的那兩個人也沒有來。
有時劄仍在夢裡看見他。
那穿紅袍子的人正住在懸挂着金鈴的城市裡。
清晨,紅夫人踏過寒霜遍布的街道,去他的住處拜訪。
他們在那遙遠的地方過得很好。
這個夢在劄的晚年反複出現。
最後他相信那多半是真的。
醫師沒有回來,因為他和紅夫人都在金鈴之城過上幸福甯靜的生活。
這是一個很好的結局。
那幾乎是劄老得快死去時發生的事了。
一個奇怪的女人,帶着奇怪的馱獸和兩個男人,前來尋找“姬先生”。
他們并不是這麼多年來唯一的訪客,不過其他人都很普通,而且相信“姬先生”隻是搜集者們編造出來的。
那女人不太一樣。
她似乎知道姬先生是誰。
她沒有自稱叫“方”或“六号”,盤起來的頭發也茂盛得很,但劄還是把她領去了獨屋。
女人來了又走。
劄不知道她去了哪兒。
他已經很老了,很快就隻能躺在床上,吃力地喘着氣。
他又夢見了金鈴之城。
醫師沿着街道慢慢行走,穿越城市敞開的大門,順着碎冰碰撞的水流,一直來到劄的屋前。
突然之間,天空變得無比明亮,好像流動的青藍色的冰河。
紅夫人在空中像陣風一樣飄行,叩響石頭磨制的刀劍。
那美妙的旋律裡還有叮叮咚咚的鈴聲,以及他從未聞到過的馥郁芳香。
他驚醒了。
屋外傳來一陣騷動。
在驟然打開的房門外,穿紅袍的醫師站在那兒。
他看起來仍然那麼年輕,甚至比劄印象中年輕得多,幾乎就像個孩子。
他從一片燦爛光明的天地裡走進屋内,身上仿佛也散發着溫暖明亮的光。
劄緩緩地向他伸出手,醫師坐到床邊,握住劄的手。
金鈴之城的旅行結束了。
劄看見醫師臉上挂着劄一生以來從未見過的喜悅笑容。
他知道對方一定已經實現了全部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