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出謊言相欺,想必也難瞞過,索性死守心事,住口不言。
兩人默默相視良久,珑姬本自等待,蓦然間似有所悟,啊地一聲道:“你、你”
她言未吐盡,旁邊秋蟪子已然放聲長笑,捧腹抱肚,樂不可支。
連笑得數十息,方才柔聲說道:“小友當真膽大包天,可敬可憐。
”隔得片刻,又是笑容不減道:“實為可惜。
”
話音剛落,珑姬已然冷聲道:“何惜之有豎子心思,倒敢以囊螢争月本念朱楊師叔祖一番安排,我原也樂得成。
今既不能為用,豈有留他的道理。
”
她此言既出,荊石心中既無所疑,亦無所慮。
稍往後頭退得一步,正視珑姬問道:“閣下何人”
珑姬冷冷道:“你是問我何人,還是問你夢中何人”
荊石目不稍瞬,立身直背,定聲道:“我所識者,乃南海紅浥島離火神宮主人赩珑。
閣下冒借其容,先後欺瞞于我與神宮侍者,究竟是何居心”
那秋蟪子聞言複笑,頓足俯仰,情不可抑。
那假珑姬亦露微笑,意甚蔑然,輕輕道:“阿玲自小糊塗,才将你這等禍患留下,到頭不過害己。
秋蟪,你告訴他我是何人。
”
秋蟪子得令上前,正正朝那假珑姬拜了大禮,口中笑道:“尊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古今絕類,天人貫通。
以此榮德盛态,方為夢女所擇,繼我聖教統帥,尊号紅蓮聖母。
”
荊石愕然相看,不自覺往後退步,及至立足岩邊。
轉首後顧,則見下頭海浪濤濤,再無退路可奪。
正是尋思應對之際,又聽那假珑姬道:“荊子蘊,我今番夜來見你,本是覺你才華難得,欲将你同那張端一并收歸座下。
倒不曾想你如此大膽,卻不能容你同我姐妹不敬。
你今日便做了主吧,若是肯從歸順,現便同我立下誓來,日後我自安排你去處,永不見那南海的赩珑。
至于張端,反正原本乃是朱楊師叔祖安排,你愛娶便娶,我亦由得你去。
”
荊石道:“若我今日不願從于閣下,又當如何”
假珑姬視他良久,淡笑不言。
荊石見之,心知今日必無所幸,但因曾傳信骨兒碗,料想廢舟必有所覺,再轉告于紅瑚,便可有得防備。
當下垂首順目,平聲應道:“好,我立誓便是。
”往前走得幾步,口中說道:“今日既遇聖主,願以己身奉之。
自今而後,必從所言”
他說到此處,已然行至秋蟪子身畔,蓦地橫手一抓,握得秋蟪子左臂,便是縱身撞去,要将其推落岩下。
還未曾如何施力,卻見眼前一道黑芒閃過,胸前乍涼還暖。
低頭再看,隻見心口洞大如碗,竟是被一墨玉彎刀貫胸而過。
假珑姬手按彎刀,輕叩而鳴,歎道:“斯子不除,終成禍患。
秋蟪,你費些工夫将他吃了便是。
”
秋蟪子應聲上前,提了荊石脖頸笑道:“小友當真可惜了。
”正要張口吸魂,忽地驚咦一聲道:“尊主,此人身上似有離火之氣。
”
假珑姬飄身而至,拾其地上白繩碎玉一瞧,揚眉道:“是急火墜。
此地暫不可留,走。
”說罷紅袖一拂,掃在荊石胸前。
荊石隻覺似有微風吹面,而後飄身落岩,直墜而下。
浪聲濤濤,冷霧茫茫。
岩上紅影搖曳。
墜落。
墜落。
墜落。
身軀撞破海浪。
像從朦胧的幻想裡跌落,掉進世界的巨鼎之中。
來說一說“那個理想”吧。
海水淹沒了身軀。
口中,鼻中,耳中,像要被鋼鐵碾碎般無情地擠壓着。
寒冷滲透進每一條骨縫。
無論要花費多少歲月,無論要經曆多少危險。
遠征。
遠征。
遠征。
和過程都不重要,為了能夠抵達終點,付出的代價已經無以計數。
無數代人的無數犧牲,無數犧牲的無數重演。
即便如此,毫無偏移地,毫無動搖地,追逐着最終的理式境界。
溺水。
窒息。
失血。
胸膛中的空洞開始滾燙。
理論上已經必死無疑,卻仍然傾聽到胸中的低語。
明日的我們仍在前進嗎明日的我們還有下一個明日嗎無論出發了多久,主艦終端的存儲器裡永遠保留着同一份原始信息。
遠征。
遠征。
遠征。
克服群星,克服超凡,克服死亡。
即便如此對永生也毫無心動。
遠征。
遠征。
遠征。
某種事物在胸膛前發亮。
散發出細碎的,翠綠的熒光。
夏夜裡的螢蟲飛舞在黑暗的海鼎中。
因為,總有一天,當征途抵達盡頭,我們的事業就會開花結果。
因為我們的意志是堅定的,我們的動機是正義的,我們的理想是崇高的。
為了這樣的事業而奉獻自我,生命的存在才真正具有價值。
遠征。
遠征。
遠征。
一切**與榮耀都抛棄,隻為了正确的事情而行動。
光芒遠逝。
意識漸漸消失。
我們沒有任何的悔恨與遺憾。
請記住,我親愛的同志們,當這場征途抵達盡頭時,不要為離去的人流淚,不要對未來的人感到欣羨。
因為到那時,我們應當說出的話語是:
徒勞地将手伸向虛空。
星月遙不可及。
我們将要解放整個世界。
他墜入黑色的夢中。
單薄的、搖蕩的黑色,如同胎兒被子宮包裹。
在黑暗的薄膜裡安穩沉睡,一直一直到永光的時代到來
“醒過來。
”有人沙啞地說。
那聲音剝食了黑暗的薄膜。
在無邊朦胧的幻夢裡,他看到畸形腐爛的烏碼端坐在宮殿寶座上。
殿心的水池中盛開着漆黑的蓮花。
烏碼離開寶座,步下綴滿銀線與寶石的晶墀。
他的身體在行走中劇烈變形,皮膚如蠶繭撕裂,從骨血中鑽出了漆黑瘦長的男人。
他有妖婦的美貌,死白的皮膚,翻滾黑潮的眼睛。
當他舉高臨下地投來視線時,狹長的影子如群蛇狂舞。
他的喉嚨裡迸發出巨獸洪鐘般的狂吼。
“醒過來。
”他用那恐怖的聲音命令道,“我無法及時趕到。
把你的小秘密喚醒就是現在”
影子在宮殿中肆虐咆哮。
雷霆之聲從遙遠的天外傳來。
“現在,現在,現在她就要輸了她們都會失敗你希望她永遠消失嗎等我趕到時一切都已結束她需要你的幫助就現在”
恐怖的獸嚎填滿了思考。
“啟動那該死的東西”
但是,隻要想到那件事。
“你必須抓住她”
于是他奮力睜眼,從蓮花與黑暗的宮殿裡脫離。
痛覺重歸軀體,而雷霆之聲猶在耳畔。
模糊的視線裡飄浮着柔和的白影,像冬季的雪花輕柔落在臉上。
然而一點也不寒冷,蓋在臉上的是溫暖柔軟的織物。
是她。
不知何時到來,靜靜地坐在旁邊。
想要吐出語言,洞開的胸膛卻無法吸進空氣。
“子蘊勿動。
”她說。
她的手中握着玉質的小瓶,一點點向着他的嘴唇傾落。
瓶中流淌出淡紅清澈的水,如火焰般延着消化道進入體内。
想要對她說話。
無論是幻夢還是真實,無論是第一次還是最後一次。
“紅瑚。
”
她呼喚着門下。
“你随我同去。
”
紅色的影子飄近。
一如既往,沒有分毫憐憫地問:“事已至此,娘娘欲待如何”
請不要離去。
心中這樣無聲地祈求着。
身軀卻如火焰焚燒般疼痛無力。
她拾起花枝,握在胸前端正地凝視着。
然後輕柔地摘掉潔白的梅花。
“戶生病梅,不得不折。
”
她冷酷地說。
請不要離去。
“子蘊日後當好自為之。
”
白影在視界中漸漸遠去。
烏碼的嘶嚎充斥着腦海。
啟動吧。
啟動吧。
啟動吧。
在黑暗的淵薮中,既沒有星光的指引,也無法挽回離去的故人。
如果一生中隻有一個願望能夠實現,那麼即便要永遠停留也沒關系。
請不要離去。
于是,視界裡亮起流動的光。
既不是火焰也不是翠星。
他看到發光的數字在整個視野表面飛速流淌,像風雪的大瀑布、翻湧起雷雨與浪濤的海洋。
他吞咽指示,接受灌輸,領會概念,獲取知識,通曉定義與内容;聽覺、觸覺,嗅覺、味覺,采集到的一切數據不加篩選地湧入腦海,知覺的擴容燒化了思維。
但思維的聽覺中傳來冷漠的回聲。
“警報:靈場源充能成功。
安拟态已解除。
”
被安放在手邊的碎玉石閃爍起冰冷的光,頻率穩定地振動着。
它們在他的注視中鳴叫、融化,聚合,重組成近乎液态的球體,顫動着飛了起來。
腦中響起了它的宣告。
“請注意:檢測到樞體完整度過低。
拓展進程打開,生物工程學增強模塊開始運行。
自檢結束。
樞體狀态中危。
開始收集環境信息。
宇相定位開始。
宇相定位失敗。
”
“請注意:精細結構常數不穩定。
宇相定位法已失效。
靈場特征值變動幅度極強。
部分域内參數失效。
正在引入相應參數。
請手動輸入物理規則參數。
”
“請注意:樞體編号無法識别。
原型編号讀取中。
原型編号0101。
無法鍊接基地記憶區存儲,遠程記憶載入已取消。
重置編号記錄為0101。
開始執行幸存者保衛設置。
樞體思維信息讀入開始。
任務清單已建立。
請保持微子儀連接,并接受任務要求。
”
“警告:檢測到符合記錄的靈場特征值變化。
記錄編号03赤縣,戰區配置開啟。
微子武器化限制器已解除。
”
“請注意:最高級指令:保持生存并确定基地位置。
”
“請決策:是否解除靈場屏蔽器”
“請決策:是否開啟靈場防護設施請選擇相應參數。
”
“請決策:是否進行樞體修複請選定修複與運行效率。
”
“請決策:是否在樞體修複期間将本機待機處理以減輕能耗請設置能耗分配比例。
”
“指令已接收。
靈場控制模塊上線成功。
即将開始樞體修複。
在修複期間本機将處于待機狀态,請使用緊急呼出方式啟動。
”
“設定完成。
”
“修複現在開始。
”
羅彬瀚在歇斯底裡的尖叫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