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無可挑剔的彬彬有禮的聲音說:“考慮到貴方給我們造成的損失,雙方懷有敵對情緒實難避免,不過一旦那艘船真的需要離開軌道,我希望您能跟我們竭誠合作,把有關的操作知識傾囊相授。
至于我的去處,假設接下來的特别行動進展順利,則要請您繼續在敝處作客,直至管理者前來交接;而倘若事出不測,從理論上看我将首當其沖,勢難幸免,因此就如我所說,在船上預留我的位置是無必要的。
不過我今天請您來這兒确實是希望提前預定一個席位:坐在您左手邊的這位詹妮娅·迪布瓦小姐,基于某些情報我相信您與她已經結識,想必您不介意将她捎上這趟旅途,可能還要麻煩您在此次事件的來由上為她答疑解惑。
”
“把答疑工作交給我?這是不是有點太冒險了?”
“她自己會對您的叙述有所判斷的。
”
“好吧,我可以理解您為朋友留的一點私心。
”
“嚴格來說這不是為我朋友留的,是為我去世的繼母留的。
”李理說,“我想我們暫且就談到這兒吧。
對于接下來的行動,您還有什麼能提供的情報嗎?”
赤拉濱心不在焉地瞧着談判桌對面。
“瑪姬,”最後他說,“你可不該是意氣用事的人呀。
”
李理的頭部輕輕晃動了一下,露出毫無喜悅之意的笑容。
那匆忙而粗劣的仿生結構使它看上去更像冷笑,也可能真的就是冷笑。
接着她便把頭轉向右手邊的詹妮娅。
她沒有做更多表示,不過詹妮娅已經明白這是輪到自己了。
從剛才到現在她一直在聆聽,也一直在思考,可是那兩個人的對話太快了,根本就不給她多少反應的時間。
她隻能感覺到那股熟悉的急迫,好似鐘表又在耳畔滴滴答答地走動。
給她的時間太少了。
少得簡直不公平。
“你就是安東尼在找的那個人。
”她盯着對方說,“你是……人?”
“是的,你可以叫我瑪姬。
另外我也是你哥哥的朋友。
”
詹妮娅斜瞥了一眼赤拉濱。
她決定不抱怨為什麼全世界突然都認識她老哥了。
“你知道我哥哥的下落?”她直截了當地問,“他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也在找他,不久前剛有眉目。
”
“他到底在哪兒?”詹妮娅繼續問。
經過這一個月來去奔波的私人調查,她還真是有點膩煩偵探生活了,恨不得立刻就能翻閱參考答案。
“恐怕你暫時不能見他。
”
“為什麼?”
“詹妮娅,這是為了你好。
”
這句話聽來活脫脫就是她媽媽的口吻。
詹妮娅想反唇相譏,可某種沉重的情緒壓住了她,讓她往日裡的聰明伶俐全施展不出來了。
“他怎麼了?”她隻能一個勁地問,同滿懷敵意的目光掃視周圍,“他到底怎麼了?”
“他可能正在犯一個錯誤。
”李理說,“而我會阻止他的,詹妮娅。
我會盡力把他帶回來,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談談關于你的事。
”
“我可沒什麼好談的。
”
“就談談那袋花生吧。
”
詹妮娅一下睜大了眼睛。
她腦中飛快轉念,還沒想出自己是哪兒露了破綻,李理說:“兩個多月以前你哥哥曾有一次在深夜時回家;他形迹可疑,形容狼狽,佯稱受酒鬼騷擾,然而你并沒有相信。
你還注意到他順手帶回家的半袋花生并不出自超市或農貿市場,因為包裝袋上的商标像是面包房的。
你曾試過在網上搜索它,但它并不是知名的連鎖品牌,名字也不算特别,以至于你最終沒能鎖定——其實你一度離正确答案很接近,詹妮娅,你搜索過的某個本地面包房推薦筆記裡提到了它,甚至提到了它的具體地址,可惜你當時對漢字的了解還不夠多,翻譯軟件也無法很好地提醒你這點,因此你沒有意識到,在中文網絡上我們偶爾會把‘菓’字的部首省略掉,這是一種輸入法造成的常見誤筆。
”
“我後來已經發現了。
”詹妮娅冷冷地說,“‘甜果房’和‘甜菓坊’是同一個意思。
我隻是再搜不到原先那個網頁。
”
“因為那時我已經上線并從你的設備上屏蔽了它。
”
“你入侵了我的平闆?”
“是的,就如你正極力遊說安東尼·肯特先生去對你哥哥做的一樣。
”
詹妮娅理直氣壯地揚起腦袋:“他是我的臨時監護人,我當然有權知道他幹什麼去了。
”
“我不反對這點。
否則後續我也不會給你線索提示——這多少有違我對你哥哥的承諾。
”
“那些甜點和醫療品的郵件廣告都是你發給我的?”
“隻是一些小測試。
”
“啊,這麼說我通過了?”
“比我預想得要更快一些。
你并沒完全按照我規劃的路線行進。
很顯然你在研究漢字的半途中也意識到,把袋裝堅果直接放進面包房中販賣并非本地的普遍現象,你其實完全可以運用這一少見特征來鎖定目标。
你在本地的網絡社交圈發布的查詢貼确實很可能會收獲想要的答案,因此我也屏蔽了它。
”
“真是一場公平的測試!”詹妮娅沒好聲地說,氣得用兩條胳膊緊緊環住胸前。
“這對你不算太大的障礙。
”
“是啊,隻不過害我在線下跑斷了腿!”
“我考慮過是否要直接修改你的地圖導航軟件。
”李理對她惱怒的眼光視若未見,“不過這種手腳無法阻止你太久。
在遭遇數次信息阻截以後,我注意到你已經不大信任網絡渠道,轉而依靠實地的走訪調查。
要控制路人向你透露什麼就沒有那麼輕易了。
我必須說,你能這麼早找到出售那袋花生的面包房,鎖定到這條街道,最後跟安東尼·肯特先生提前碰了頭,這種情形并非我所樂見的。
你們兩人放在一起造成的不可預測性比單獨一個要大得多,因此我也隻得提前叫停測試。
”
詹妮娅使勁瞅着她的臉。
“你在提防你的前男友?”
“人之常情。
”李理輕描淡寫地回答。
赤拉濱開心地沖着詹妮娅點頭,仿佛也在對她說“這就是大人的世界呀”。
詹妮娅瞧瞧左邊又看看右邊,有點拿不準自己更該防備哪一個,最後她隻得回到眼下最關心的問題:“我哥哥到底在哪兒?”
“如果情況順利,在今晚以前我會領他回來見你——”
“為什麼不是現在?”詹妮娅插嘴說。
“——而如果天黑後我沒能回來,你旁邊這位赤拉濱先生将會解答你的疑惑。
詹妮娅,屆時你必須勇敢地面對一切事實,并且思考你對我們這個種群背負的責任。
我不願把本該由成人承擔的責任推給你這樣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但形勢不會因人的意願而改變。
我唯有警告你,這位赤拉濱先生雖然消息靈通,他所背靠的卻是一種極端危險且具排他性的信仰,你必須萬分慎重地聽取他給你的意見,絕不可喪失自我判斷。
”
她把頭轉向對面:“至于你,赤拉濱先生,我希望你遵守創作者的職業道德,在天黑以前不要向迪布瓦小姐劇透任何信息,就坐在這兒等待最終結果。
”
“我什麼都不能說嗎?”
“這幾個月您似乎總在各國的劇院與影院裡流連,”李理建議道,“您要是願意就和她談談這些見聞吧。
但我必須警告您,我已授權監管人員根據自己的判斷随時對您進行非緻命射擊,而如果您表現出逃跑意圖,授權将立即升級為無限制開火。
我甯可嘗試從您殘留的思維器官裡獲取艦船的位置信息。
您知道我有過開展門扉項目的經驗,對如何反向運用夢境儀是頗具心得的。
”
“樂意效勞。
”赤拉濱說。
李理做出一個似要起身的動作。
就在這時,一直慢吞吞往桌邊蹭的馬蒂陶終于挨到了那個無人的位置,隻見她絲滑地往桌前空隙一鑽,順勢坐上最後一把交椅。
餘人對她的舉動并無反應,唯有帕裡沖她微微搖頭,做了個噓聲的口型。
馬蒂陶假裝沒瞧見。
“頭兒,”她拉長了聲音說,“老闆——”
“請直言訴求,士兵。
”李理說。
“我的組長現在怎麼樣了?”
“熙德還在休養。
”
“他為什麼要休息這麼久?到底是傷到哪兒了?”
“他在任務中服用了一種強效鎮靜劑,結果在接觸另一種特殊物質後意外産生了毒性反應,由此導緻呼吸和心血管系統衰竭,還有中度的肝髒損傷。
所幸搶救及時,沒有性命之憂,但恐怕半年内不會再出外勤了。
我認為他還需要長期觀察。
”
“這是不是說我可以當代組長了?”
“你在外勤小組的工作時間和資曆很難支持這個訴求。
”
馬蒂陶的眼珠骨碌碌地轉動着。
“我們是不是快要世界末日了?”她依然笑吟吟地說,“頭兒,把刺激的工作也分我一點呗?這樣我不就有資曆了?”
“這種态度恐怕不能得到我的賞識。
我希望你行事更慎重一些,這也是對你的父母負責。
”
“我會好好表現的。
”馬蒂陶央求道,“給我一個機會嘛!”
“這裡就有一個現成的機會:這位赤拉濱先生的重要性無需我再多言,而我特意把他請到這裡來既是為了在某些危機時刻便于應對,也是出于對你的信任。
拉杜莫斯眼下無暇分身,因此我隻得把他,還有迪布瓦小姐交給你來看管。
在今天的行動結果出來以前,他們兩位絕不能離開這個房間。
”
“明白。
”馬蒂陶信誓旦旦地說。
“我會保持對此處的監控。
”李理說,“但不排除在某些情況下會發生臨時性的信号中斷。
一旦遇此情形,請保持高度警惕,并且牢記我發送給你們的幾項行動準則。
對于赤拉濱先生需要如何防範我已做過詳細說明,但也請你們不要忽略詹妮娅·迪布瓦小姐。
據我所知她有一隻相當危險的寵物,但我尚未在店内發現它的蹤迹。
”
“我把它留在家裡了。
”詹妮娅不客氣地說,“否則你們可别想留住我。
”
“不無可能。
”李理說,“從公共監控看迪布瓦小姐今天似乎是獨自過來的,但我仍然建議你們保持警惕。
最簡單的對策就是:鎖好門窗,封堵所有通風口,不要制造任何可供潛入的縫隙。
另外,如果她給你們任何飲料或零食,請你們堅決推辭。
迪布瓦小姐曾經偷偷翻檢過她哥哥的家庭藥箱,我不能确定她是否偷拿過什麼。
”
“嘿!”詹妮娅抗議地大叫了一聲。
與此同時馬蒂陶高興地吹起聲口哨:“還是個淘氣鬼呀!”
“請别因此輕視她。
俗話說小鬼難纏。
”
“頭兒,以後我能要她進我的小組嗎?”
“這完全取決于你的表現,士兵。
”李理說,“假如你不能表現出足夠的專業,恐怕将來隻能讓你做她的組員了。
”
馬蒂陶像渴望一筆橫财似地盯着詹妮娅,詹妮娅也使勁地回瞪她。
赤拉濱對自己左右兩邊散發的火藥味興奮極了,正要就此發表點私人意見,李理忽然從桌前站了起來。
“拉杜莫斯已鎖定目标位置。
”她說,“恕我失陪。
”
她最後朝桌子對面欠了欠身,如風般離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