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仙客的态度很誠懇,有些出乎方重勇的意料。
一個不認識的大官被人問話,随便敷衍幾句有所交代就可以了,有必要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麼?
其實方重勇不知道的是,牛仙客之所以答應鄭叔清問詢河西之事,并不完是因為看李林甫的面子,甚至這個因素都不是主因。
真正的原因,是跟牛仙客本人的人生經曆密切相關的。
牛仙客本就是泾州鹑觚人,出身河西附近。
又在河西走廊當了幾十年的官,可以說從民到吏到官到大官,他全都當了一遍。
他在河西的履曆之豐富,紮根之深入,大唐這麼多官員裡面,可以當之無愧的豎起大拇指說一句:郎博萬!
河西是牛仙客的故鄉,生他養他,并讓他上青雲路的地方。
牛仙客在河西幹得好,跟他是本地出身的履曆不無關系。
現在聽說朝廷準備從河西用兵對陣吐蕃,牛仙客自然是要傾囊相授,為自己的家鄉貢獻一份力量。
鄭叔清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方重勇,對着牛仙客微微點頭,那意思很明白:我不能說話,這孩子說的就代表我說的。
“牛尚書,請問一下,河西武庫之兵戈,弓弩,箭矢,盔甲,橫刀陌刀,馬鞍馬镫等軍備,是本地自産,還是來自關中?”
方重勇沉聲詢問道,已經在桌案上鋪開大紙,準備記錄。
本來牛仙客還在想一個孩童會問出什麼問題來,沒想到第一個問題,就直指河西四郡的最大弱點!
“小郎君有所不知,河西所有軍備,皆是來自關中,其中多半來自長安。
而長安的許多弓弩等物,又有來自關中以外的地方。
河西走廊多為沙洲,草場繁茂,樹木卻是不多。
制備弓弩所需之木料,河西無法提供,連栽樹都等不及,又哪裡有樹木可以砍伐呢?
至于造甲胄所需,除了冶煉生鐵所需的鐵礦外,還需要将木料燒制為木炭。
這些東西,河西都無法自産。
而府兵從軍所需的弓弩,橫刀,箭矢,許多都是來自粟特商賈,其來源駁雜,不可一概而論。
鄭侍郎不愧是當戶部侍郎的人,發問真是一針見血。
河西之患,在于軍備。
”
牛仙客忍不住贊譽了鄭叔清一番。
“嗯,這些某都記下了。
那麼再問牛尚書一個問題,河西缺糧麼?缺多少?哪裡缺?”
聽到這個問題,牛仙客與鄭叔清二人都面面相觑,方重勇那“缺乏常識”的毛病又犯了。
牛仙客哈哈大笑道:“這是小郎君自己想問的吧。
河西盛産糧秣,并為朝廷養馬七萬匹。
不過朝廷屯田之地多的僅在涼州甘州而已,其他地方包括西域,都要靠這裡供給糧秣。
關中缺糧的時候,河西反而要為關中供給糧草呢。
”
說起自己的家鄉,牛仙客忍不住一陣自豪。
方重勇輕咳一聲掩蓋自己的尴尬,他前世的時候甘肅腹地生态已經被破壞得不成樣子,缺水缺到人嗓子幹疼。
但此時的河西走廊,特别是涼州那一帶,乃是朝廷花了大力氣屯田的膏腴之地。
可以看做是西域跟河西走廊西段的糧草供給倉庫。
甚至前兩年關中缺糧了,涼州那邊還運了不少糧食到長安!
“河西府兵多麼?還是在當地募兵,家眷都在當地麼?”
方重勇一連串問了幾個問題。
牛仙客臉上表情一陣恍惚,像是回到了當年的歲月,他想了想搖搖頭道:“這些事情當真是一言難盡。
那些人雖然還叫府兵,但早已不是府兵的規矩。
村中男丁,有過從軍經曆者,十之八九,可謂民即是兵,兵亦是民。
朝廷照本宣科的處理河西之事,那是行不通的。
府兵軍籍的各類人,皆以年過五旬,且不再增加。
剩下的都是募役、土團,邊塞将士苦,已多年無輪換,大部分都在河西落戶安家,朝廷賬冊,恐無以為信。
”
牛仙客向方重勇介紹了河西邊鎮令人觸目驚心的兵制。
所謂府兵,早就是名義上的字眼,至于府兵的規矩,像什麼“兄弟二人從軍還一人”之類的規矩,更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的自欺欺人之舉。
就算是募兵,因為多年不曾輪換,大部分内地招募的兵員,都在當地落戶結婚生子了。
而河西戰事頻繁,各種渠道從軍的男丁數不勝數。
若是把貴族老爺免兵役,再加上老弱也排除的話。
那就是全民皆兵!
牛仙客說,他在營田官麾下當差的時候,見過五十七歲的府兵,後來死在了戰場上。
他兒子二十歲,次年也死在了戰場上。
至于絕戶沒有,牛仙客不知道,因為那時候他已經高升,去了别處當官。
河西之所以繁華,一是處于絲綢之路的關鍵通道上,位置非常關鍵。
二來也是軍屯和大範圍的軍事化在一定程度上克制了土地兼并。
這裡注定不可能有什麼世家大戶,向着朝廷的時候就是邊鎮,不向着朝廷就是軍閥。
以現在的局面來說,河西那邊政令的通暢程度遠超關中以外的其他地方。
世家想玩土地兼并?河西那邊人人皆兵,你兼并試試看!
“河西那邊有什麼物産呢?比如說長安這邊少見的。
”
方重勇一邊問一邊做“筆記”,心中萬分感慨。
牛仙客口中的河西,跟他心中那個因為缺水而經濟發展滞後的甘肅腹地,完全對不上号!
“河西特産可就多了!首先值得一說的,就是那粟特織錦啊!不過并不是河西産的,是粟特人帶來的。
”
一提到這個,牛仙客就絡繹不絕。
“羔羊、葡萄酒、夜光杯、粟特織錦,唉,這一時半會,我都說不完啊。
你讓我慢慢說……”
看着他一邊說一邊臉上帶着飛揚的神采,好似年輕了好幾歲。
方重勇心中暗想,牛仙客雖然現在被任命為工部尚書,但他恐怕依舊是将自己當成了當年那個在家鄉發光發熱,廣受愛戴好評的地方官僚。
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可有時候也不缺反例。
牛仙客明明可以在河西幹一番大事,朝廷又何苦将他弄到中樞來被孤立被打壓呢?
這是個好人,但未必能在中樞當個好官,可惜了诶。
方重勇心中暗歎,拿着毛筆的手,在紙上寫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