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人驅趕上前,負責吸引火力的奴隸炮灰,以及馬邑城頭,偶爾偶爾出現的倒黴蛋,不幸被城外飛來的流矢射中所緻。
守一座馬邑,對程不識而言不在話下。
至于真正讓程不識頭疼的點,卻是讓身後百裡開外,率軍駐守樓煩縣,作為馬邑後援的郅都,在戰時冒險來到馬邑,出現在了北城牆的城頭、出現在了程不識的身旁……
“此戰,将軍守住馬邑,已然是無過。
”
“便說是略有小功,也沒人能挑出理來。
”
“至于強留下單于庭主力,給河南地留出足夠的時間……”
說着,郅都神情滿是凝重的咬緊牙槽,深吸一口氣,才面色嚴肅的擡起頭,看向程不識那張略帶蕭瑟的側臉。
“将軍傳令我部,出樓煩西北,于趙長城口内紮營。
”
“——将軍的打算,我就算不甚知之,卻也能猜到一二。
”
“隻是如此一來,萬一……”
“真的值得嗎?”
“此戰,真的值得将軍拼上身家性命,乃至于一生清譽,去賭那麼一個可能性嗎?”
···
“萬一将軍猜錯了呢?”
“萬一,軍臣老兒不上當,仍舊執意退兵回援河南地,那将軍該當如何?”
“更有甚者,萬一軍臣老兒破釜沉舟,果真就一路南下,以至于北方糜爛!”
“将軍,又如何擔待得起?”
言辭頗帶懇切的說出這番話,見程不識仍不為所動,仍是一副蕭瑟的模樣,負手凝望向城牆外,再次入潮水般退去的匈奴人,郅都心頭不由又是一沉。
正要開口再勸,卻見程不識悠然發出一聲長歎,緩緩伸出虛握成拳的手,輕輕砸在了牆垛之上。
良久,方悠悠開口道:“值不值的,沒人知道。
”
“隻有做了,有了結果,才能看出這麼做值不值得。
”
“——于我個人而言,這麼做,風險極大,收益,卻幾可謂無。
”
“但于我漢家而言……”
···
······
心緒重重的止住話頭,程不識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城牆外,那些正優哉遊哉收斂着匈奴兵卒屍體,再順手牽走無主馬匹的匈奴人身上。
就說此刻,若問程不識最想做什麼,那無疑是率部沖出城外,将那些屍體的首級閣下、将那些喪主哀鳴的無主之馬牽回來!
但程不識不能這麼做。
因為一旦這麼做了,匈奴人就會得到可乘之機,漢軍将士就會失去城牆的庇護,将不得不在曠野平原,與匈奴人的騎兵集群,打一場平原遭遇戰。
為了大局。
程不識明明有這個沖動,卻不得不按捺下這個沖動,是為了顧全大局。
同樣的道理:此戰,程不識最原始的沖動,是率部沖出城外,和城外的單于庭主力,甩開膀子來過一場!
以現有的兵力,以及自己的軍事才能,程不識有信心,以極大的傷亡為大家,對城外的單于庭主力,也造成無以言表的重大打擊!
但程不識不能這麼做。
為了顧全大局,程不識必須耐住性子,死守馬邑。
麾下将士死了三千、五千,上了成千上萬,城外的首級卻連一顆都割不回來;
程不識依舊隻能忍。
一切,都隻為了顧全大局……
“陛下曾說,太祖高皇帝曾托夢于陛下:至多十五年後,我漢家,便将有一兵主降世。
”
“再十年,更會有一天之驕子,狹驚世之才,以未冠之年,為我漢家掃平胡虜,馬踏龍城,執匈奴單于之君長,以問罪于太、高二廟……”
冷不丁一陣低語,程不識終是緩緩側過身;
正對向身前的郅都,那張常年看不出表情變化的面攤臉上,竟難得湧現出些許笑容。
隻是不同于郅都這一生,從其他人臉上見過的笑容——此刻,挂在程不識面龐之上的笑容,竟是讓郅都怎麼都看不透。
像是苦澀;
像是渴望;
像是釋懷?
又分明,帶着些英勇就義般的決絕……
“我意,已決。
”
“為保全大局——為了強留單于庭主力,繼續滞留于雁門一代,我,必須這麼做。
”
“也隻能這麼做……”
···
“如果軍臣依舊決意離去,那此戰,我部死守馬邑的功勞,便會因為我接下來的舉動,而被消磨的煙消雲散。
”
“若軍臣中計,那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你我二人,合力将軍臣的主力,攔在了趙長城以北。
”
“——以丢失一座馬邑的代價,為河南地,留出足夠的時間。
”
“但無論成敗——無論軍臣是走是留,無論是被我二人成功抵擋,還是被他軍臣攻入代地,以至于北牆糜爛;”
“你我二人,都絕無可能有半點功勞……”
說到此處,程不識終是緩緩擡起頭,掌心向上,對郅都做了個類似‘請’的手勢。
隻那雙目灼灼,落在郅都依舊滿帶着凝重的面龐之上,竟不帶絲毫遲疑,和搖擺不定……
“我打算做一件大事~”
“這件事,真的很大,很大。
”
“——無論成敗,都絕對沒有人會稱贊我們。
”
“若成,那你我二人,也不過自此泯然衆人;”
“若計不成,更是會為你我二人——乃至于程、郅二氏,留下千古不消之罵名!”
“郅中郎,尚勇武否?”
尚勇武否?
隻此一問,便讓曆經歲月洗禮,飽經宦海沉浮,早已不複年少熱血的郅都,回到了夢開始的時候。
——中郎郅都,悍勇無雙,若從軍,必為戰克之将、國之爪牙!
“尚勇武否?”
“尚,勇武否……”
如是呢喃着——反複呢喃着,郅都終是魂不守舍的走下牆頭,漸行漸遠。
雖然沒有答複,但郅都的行動,卻給了程不識最通俗易懂的答案。
——天子榮新元元年,秋八月二十六;
雁門太守程不識下令:減兵增竈,徐徐退離馬邑!
秋八月二十八,馬邑戰場的漢軍,徹底棄守馬邑,放開了趙長城的入口門戶!
同一日,滿懷不解走入馬邑城門的匈奴單于:攣鞮軍臣,也終于受到了來自河套的消息。
河套易主;
右賢王本部栖息地:南池,已為漢家飲馬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