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傳見,話到嘴邊,劉榮又似是想起什麼般,再問道:“除太醫令外……?”
意有所指的一問,葵五自是當即接過話頭:“丞相、禦史大夫、内史等公卿,也都來了。
”
說着,葵五又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而後才稍俯下身,沉聲低語道:“陛下,可要先單獨傳見太醫令?”
一聽葵五這話,劉榮當即便明白過來:葵五這憨貨,是擔心劉榮要和太醫令聊一些敏感話題,擔心外人不便在場。
念及此,劉榮隻微微搖了搖頭。
“一并召入殿内吧。
”
“孤……”
“咳咳,朕。
”
“朕坦坦蕩蕩,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
有了劉榮這句話,葵五這才松了一口氣,小跑着到了殿門外,不多時,便将殿外候着的衆人引了進來。
“臣等,參見陛下。
”
“惟願吾皇千秋萬福,長樂未央……”
走入殿内,衆人便在丞相劉舍的帶領下,對禦榻上端坐着的新君劉榮納拜。
等了好一會兒,都沒能聽到劉榮一聲‘平身’,衆人又不由有些疑惑地稍擡起頭;
待見到禦榻之上,劉榮滿是呆愕的側過頭,望向禦榻旁——曾屬于自己的監國太子之位,衆人頓時又低下頭去。
——劉榮,這是被衆人一聲拜谒,給牽起過往記憶了。
“父皇……”
“怎會……”
“怎會這麼快……”
又是自顧自幾聲輕喃,劉榮終還是從呆愣中回過神,不鹹不淡的一擺手,示意衆人落座。
卻是還未開口,老太醫令便已是顫巍巍起身上前,就好似劉榮知道要找自己問話般,主動跪在了殿中央。
“老太醫……”
“唉……”
“葵五,去扶着些。
”
本想要直接開口發問,卻見老太醫一大把年紀,竟是短短一日便熬得雙目猩紅,面色也出奇難看,劉榮不免有些心軟。
讓葵五将老太醫令扶回去坐好,終究還是沒能按捺住心中疑惑,開口發問道:“父皇的身子,朕大體是知道的。
”
“——雖然有些犯忌諱,但也實在是憂心于君父,故而打探了些。
”
“卻都是在父皇允準之後,尋太醫令問來的。
”
“若朕記得不錯,太醫令曾于大行皇帝三年親口說過:若是加以調養,父皇再多五六年壽數,便絕非人力不可為。
”
···
“過去這三年,朕太子監國,一己之力扛起漢家宗廟、社稷,又朝野内外大小事務。
”
“父皇縱是談不上靜養,也當是松快了些。
”
“怎不過短短三年,便已是……?”
說到最後,劉榮的語調中,便再度帶上了滿滿的不敢置信。
——怎麼會?
——明明比曆史上更輕松,天子啟,怎麼會死的比原本曆史上還早?
劉榮百思不得其解。
雖然不認為這件事有什麼古怪,但天子的本能——天子啟親手調教出來的本能,讓劉榮隐約生出了些許狐疑。
但随着老太醫令接下來的一番話,劉榮卻是震驚之餘,不免又是一陣感懷唏噓……
“禀奏陛下。
”
“大行皇帝的身子,其實早在太宗皇帝晚年,便已近油盡燈枯了……”
老太醫語不驚人死不休——開口一個王炸丢出來,将劉榮在内的衆人齊齊震在了原地。
太宗皇帝年間!
油盡燈枯!
那豈不是說,大行天子啟能撐到老爹駕崩,都已然是用了大毅力在強撐?
衆人驚駭欲絕,老太醫卻是疲憊的眨了眨眼,将眼眶内的酸澀感驅散稍許,便自顧自繼續道:“太宗皇帝之時,太子儲君關乎國本;”
“——茲事體大,太宗皇帝行令太醫屬:絕不可将太子儲君的事,對外洩露哪怕半字!”
“及至太宗皇帝駕崩,大行皇帝即立,更是當即便有吳楚作亂。
”
“大行皇帝為免天下人心惶惶,也就不得不繼續撐着了……”
說到這裡,老太醫也終于是長松了一口氣。
——藏在内心深處多年的秘密,終于在這一刻得以宣洩,老太醫隻覺肩頭一輕,身上疲憊都好似緩解了不少。
砸吧一下嘴,又沉吟片刻組織一番語言,便見老太醫再道:“三年前,臣确實親口告訴陛下:隻要靜養,大行皇帝的身子,便還能有五六年的壽數。
”
“若不然,便隻能靠猛藥撐着——生不如死的撐着,才有延壽的可能。
”
“而過去這幾年,大行皇帝雖不再承擔朝政之重,但臣交代的重中之重:嚴忌酒色,大行皇帝,卻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
“甚至反倒還因為不再過問朝政、得了空閑,便較往日有過之,而無不及……”
聽到這裡,禦榻上的劉榮,以及跪坐于殿内兩側的劉舍等人,也總算是聽明白了。
——天子啟的身體,早就不行了!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又本身就是帝王,能靠着各種珍貴藥材強行吊着命,說不定都會走到太宗皇帝前面!
而過去這幾年,天子啟雖然将肩上重擔卸給了監國太子劉榮,卻也如願過上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想x哪個姬嫔就x哪個姬嫔的糜爛生活。
如此三年,本就油盡燈枯的身體,終究還是沒能抗住天道的摧殘……
“早些年,父皇都是用藥石吊着?”
“那近幾年……?”
聽聞此言,老太醫卻是緩緩搖了搖頭,給出了自己最後的答複。
“大行皇帝,不願再靠藥石吊命。
”
“——太宗皇帝時,大行皇帝吊着命,是為了承襲大統;”
“即立之初,又是為了平滅吳楚,而不得不強撐。
”
···
“待吳楚平滅,大行皇帝也還願意吊着命,好扶保太子儲君。
”
“但在太子儲君——也就是陛下監國之後,大行皇帝,便不願再用吊命的藥石了……”
“陛下說:儲君長成,也就沒有必要再折磨自己,再生不如死的吊着命了……”
聽到這裡,劉榮隻下意識深吸一口氣,旋即悠悠發出一聲長歎。
這個結果,無疑是讓劉榮大感意外。
——原本的曆史上,天子啟是在撐着;
是在為了年僅六歲的太子劉彘撐着。
實在撐不住了,也沒忘記為十七歲的漢武大帝提前行了加冠禮,而後才去見了先帝。
而這一世,劉榮的出色,卻反讓天子啟安心的放棄了苟延殘喘,轉而選擇了撒丫浪三年、爽三年,而後有尊嚴的離去。
這等變故——這隻煽動蝴蝶的翅膀,對于劉榮而言,實在是太過震撼了些……
“大行皇帝壽終,陛下萬當節哀。
”
“眼下,先帝宮車晏駕,陛下新君繼立,朝野内外人心思安。
”
“還請陛下,萬當珍重……”
見劉榮似乎是深陷于天子啟的突然離世當中,久久無法自拔,丞相劉舍試試站了出來,提醒劉榮‘要以大局為重’。
聞言,劉榮自也當即收斂好情緒,将注意力轉移到了正事之上。
“呼~”
“傳诏吧。
”
···
“先皇駕崩,朕甚哀之;”
“——乃舉國喪。
”
“凡漢之民,皆當戴孝,朝夕泣悼。
”
“令朝堂有司,為大行皇帝擇一美谥,以述大行皇帝畢生功績。
”
“停棺七日,蓋棺定論之後,葬大行皇帝于陽陵。
”
···
“尊:太後窦氏,為太皇太後。
”
“尊:夫人栗氏,為太後。
”
将早就準備好——甚至已經草拟完成的诏書宣讀而出,劉榮便從禦榻上起了身。
神情陰郁的看向劉舍,語調頗有些煩悶的丢下一句:“剩下的事,等父皇入葬陽陵後再說。
”
“實在要緊的,丞相和朝中公卿商量着,瞧着辦便是。
”
···
“葵五啊;”
“去把郅都給朕招來。
”
“——還有郎中令。
”
“朕,有事要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