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将身體正對向天子啟。
雖然目光還是無法精準落在天子啟身上,但也正是那不斷找尋着目标的凄苦目光,讓天子啟本就如毛線般雜亂的内心,徹底沒了被重新梳理整齊的可能。
“皇帝,還我兒來。
”
老太太神情淡漠,滿臉淚痕;
天子啟欲言又止,卻隻化作一聲郁悶不已的“唉!”。
“還我兒來!”
陡然一聲凄厲的咆哮,吓得一旁的劉嫖猛一縮脖子,卻也讓天子啟風雲變化的面容,再添了幾分混沌。
“皇帝,還我兒來……”
“求皇帝,把我兒還來………”
“求阿啟;”
“将我兒,還來…………”
當最後這個字吐出口時,片刻之前還面色猙獰,對天子啟咆哮着“還我兒來!”的窦太後,便已經是斜腿跌坐在了天子啟身前;
雖不是跪,也并沒有表露出抱天子啟大腿的意圖,但那隻如枯樹皮般老邁粗糙的手,卻也是緊緊揪住了天子啟的衣袍下擺。
一如方才,老太後心如刀絞的擡起手,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袍……
…
…
……
“噗!!!”
“——陛下!”
“——快來人!傳太醫!!”
“——陛下!!!!!”
天子啟郁極,又本就般病在身,一口老血噴出,殿内立時便亂作一團。
——劉嫖已經是吓得六神無主,連本能的算計都不顧上了,扯嗓子喊了聲禦醫,便快步撲了上去!
順利趕在天子啟栽倒前把人扶住,隻眨眼的工夫,卻也已是哭成了淚人。
老太後仍斜腿癱坐在禦榻和禦案前,似乎意識已經脫離了這個世界,雲遊到了方外仙境。
先是宮人,而後便是武士,不片刻又是匆匆趕來,氣喘籲籲的白胡子太醫們,将天子啟裡外圍了個三五圈。
卻見人群中央,一隻無力攤開的手緩緩舉起,才總算是将殿内的騷亂稍平息了些……
“放、開!”
緩過勁兒來,嘴角都還挂着深紅近黑的血污,天子啟開口第一句話,卻是讓劉嫖放開自己。
待劉嫖聲淚俱下的搖着頭,卻依舊被武士們逼退幾步,天子啟才在武士們的攙扶下起身。
低頭看了眼母親,手當即再度撫上前胸,幾聲極其小心的輕咳,卻又是引來一陣騷亂。
再度擡手維持着秩序,天子啟擡腳走到禦榻旁,又在武士們垂淚攙扶下,極其艱難的回過身。
正對向禦榻和禦案間,依舊含淚出神的母親窦太後,天子啟,終再深吸一口氣……
咚!!!
膝蓋砸在禦榻旁的陳木地闆上,發出沉悶的響動,總算是讓窦太後稍回過神,便聞耳邊,傳來天子啟那極其虛弱,卻也依舊難掩悲痛的聲線。
“太後說,丞相沒見過相府長什麼樣;”
“卻不知我漢家,如今有左、右兩個丞相…”
“朕再怎麼沒出息,左右二相,也總還有那麼一個,是朕使喚的動的…
…
“太後說,内史忙的連平抑糧價一事,都不得不交給太子去辦;”
“卻不知這,是太後那不成器的孫兒主動請纓,要為君父分憂,好讓内史能專心梳理曾經,因為晁錯而堆積下的政務……
…
“咳咳…”
“放開!”
幾句話的工夫,天子啟的面色迅速變得慘白,卻絲毫不影響天子啟用上全身的力氣,掙脫身旁武士的攙扶。
而後,便極盡凄苦的笑着輕咳幾聲,旋即擡起手,極其非力的将颌下脖頸出,那根将十二琉天子冠固定住的系帶解下。
一邊解着系帶,嘴上一邊也不忘繼續苦笑道:“是;”
“周仁是個什麼人,就算旁人不知,也絕逃不過太後法眼。
”
“但太後可知:朕為儲足二十二年,能盡信的,卻隻有周仁一人?”
“可知這件事,若不交給周仁去辦,朕甚至都會擔心暗中會有人,要弑梁王而栽贓嫁禍于朕?!”
…
“還有太子…”
“還有朕的監國太子……”
“朕生怕哪天一命嗚呼,以緻天下大亂,才不得不慌亂诏立的監國太子…………”
“——太後隻以為當今天下,最希望梁王暴斃而亡的,便是我漢家的太子儲君;”
“卻是為何不知:朕親自選定、立之以嫡長得儲君——太後的長孫,也是最怕梁王出事的人呢?”
說到此處,天子啟依舊還沒把頭上的冠冕解下,卻已是無力跪坐,也和面前不遠處的母親一樣,朝身側跌靠了一下。
自有武士眼疾手快,當即上前,一邊抹着淚,一邊跪地俯首于天子啟身側,充當起了人肉扶手。
知道自己已經沒資格逞能,天子啟這一回,并沒有在出言喝退;
而是面帶苦笑着,将身子順勢靠在了那武士身上,繼續邊解冠冕,邊說道:“太子,很嫩;”
“也很能幹。
”
“朕給太子交代了許多事,卻都要太子在幾個月之内辦完。
”
“——糧食,大計,公侯謀逆;”
“沒有一件事是太子該辦的,也沒有一件事,是朕放心假人之手去辦的大事。
”
…
“太後知道方才,太子說什麼了嗎?”
直到這一問道出口,那頂由先帝下令制作,并已經有将近三十年壽命的琉冠,才終于被天子啟順利解下。
将琉冠自然的拿在手上,另一隻手自手肘扶上人肉俯首,天子啟面色愈發糟糕,面上苦笑也愈發難看。
“太子說…”
“咳咳咳咳咳咳…”
“呼…”
…
“太子說:所有的事都放下,無所不用其極,必須找到梁王…”
“若是找不到,莫說是…是監國太子…”
“就連儲君之位,太子都、都要坐不穩了……”
疲憊的說出這一句話,天子啟就好似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無比虛弱的直接趴在了人肉扶手的背上。
過了足有幾十息,天子啟才再度費力地擡起頭,看向不遠處的母親窦太後,再慘然一笑。
“扶朕起來。
”
虛弱至極的一語,當即便有數十人烏泱泱上前,雖然沒有彼此擁擠,卻也是将劉嫖死死鎖定在了“包圍圈”外。
便見人群中央,天子啟又四人合力攙扶,才終于艱難直起腰身,卻也隻是跪直了身;
而後便招呼身邊人,将從手中滑落的琉冠取來;
再顫抖着雙手将琉冠捧到頭頂,随着緩緩落下的琉冠,朝母親窦太後,徐徐一叩首。
“太後說:還我兒來。
”
“——太後的兒子,此刻就在太後的面前,用着或許是這輩子最後的一點力氣,将頭頂的天子冠雙手捧上…”
…
“梁王,朕會還太後活的。
”
“至于朕——若是要死的,還請太後稍待一段時日,先帝便會來替太後,将朕這條命收回去。
”
“若是要活的…”
“活的…”
再度脫了力,天子啟,已經是再也無法直起身了。
隻由身邊人攙扶着,面色慘白的強笑兩聲,費力擡起眼皮,看向母親所在的方向。
“想要活的,卻是晚了些…”
“晚了些……”
說完這句話,天子啟便無力的垂下頭,稍有些羞愧的動了一下指頭,示意身邊人送自己回去。
被扶着“站”起了身,卻是任由雙腿無力的拖在地上,陰測測看向母親身旁,隻不斷抹淚的姐姐劉嫖。
“朕,給館陶主三天時間…”
“三天之後,梁王若是不走進未央宮,朕這顆項上人頭,便用來給太後賠罪……”
“隻、隻是好叫館陶主知曉………”
“朕之崩…必殉一劉氏血親…………”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
“走吧…”
“回宮……”
“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