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壇頂部的祭台上響起,于祭壇下蕩起陣陣回音。
“作為儲君,本不該在還不懂國家大事的年紀,于農耕這樣關乎國本的事上發表看法。
”
“但在從睢陽返回長安的途中,實在是看到了太多太多被荒廢、被摧毀的田畝,很難不為關東百姓今年的生計感到擔憂。
”
“——便借着今日春耕,當着社稷天神、公卿百官的面,鬥膽懇請父皇!”
“請除關東民今歲農稅、減關中民今歲農稅之半!”
“廣布雨露恩澤,使民稍安、食稍足;”
“與民更始,施恩于天下……”
話說到最後,劉榮話語中的笃定和決絕,已不知何時轉變為悲天憫人的凄苦。
而在祭台南側,禁卒們不時将目光瞥向天子啟,不知該不該把劉榮這番話,通過口口相傳的方式傳下社稷壇。
便見天子啟面無表情的低着頭,注視着劉榮跪地叩首在身前的背影,靜默良久;
終還是深吸一口氣,蹲下身,将頭稍撇向一側。
“太子,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幾乎不帶任何感情的冰冷語氣,隻惹得劉榮冷汗直冒——汗水沿着額頭垂直落在地上,不多時便在石磚上,濕了兩個巴掌大小的位置。
便見劉榮戰戰兢兢擡起手,稍擦去額上泉湧的汗滴,鼓足勇氣,用盡渾身的力氣,将腰杆稍挺直些;
待看見天子啟那冷漠到吓人的面容,終是咬緊牙槽,徹底直起了腰身。
“兒臣,知道。
”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
”
“兒臣,是在替天下人,請求父皇作福施恩。
”
“兒臣……”
“——你還知道你是‘臣’?!”
冷不丁一聲低呵,吓的一旁的九位皇子下意識一縮脖子!
老二老三當即便白了臉,其餘衆人臉色也沒好看到哪裡去;
年紀最小的劉彘,則是在最初的驚愕之後,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
祭壇中央,窦太後漠然‘注視’着這一切,宛如一尊石佛般,不為所動。
而在天子啟的威壓下,劉榮再度被壓彎的脊梁,卻在弟弟們的齊齊注視下,再次緩緩挺直。
“兒臣,隻是父皇的臣……”
“卻也是天下的君。
”
“——父皇說過,儲君,也是君。
”
“兒臣,和父皇、和皇祖母一樣,同樣是天下人的君……”
沒人知道這段話,是劉榮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從牙縫間擠出來的。
更沒人知道劉榮花了多大力氣,才沒讓顫抖的上下牙槽碰撞在一起。
人們隻知道:在太子劉榮這番頗具‘挑釁’意味的答複之後,社稷壇頂部的祭台,便陷入了一陣極其漫長的甯靜。
除了天子啟、窦太後,今日受封為王的九位公子,以及二十來位奉常祭禮官外,沒人知道這段漫長的寂靜中,祭台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而打破這段漫長寂靜的,是郎官高亢的诏書宣讀聲。
“诏曰:朕嘗聞,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
凡為人父母者,則必不忍子嗣受饑、寒之苦;
去歲秋後,吳楚舉亂關東,雖亂得平于農閑之時,亦有天下人心惶惶,更或避禍隐入山林者。
乃以此诏,告漢子民:自朕新元二年秋後,民田為吳楚亂賊所傷者,無論束籍于關東、關中,皆免今歲之農稅;
家中有男為丁、卒者,農稅三十取一,傷、殘者免~”
明顯是一封早就準備好,随時準備頒下的免稅诏,在郎官的宣讀下,很快便傳入在場百官公卿耳中。
但大家的反應卻并非高興,而是無一例外的困惑。
——大戰方休,減免農稅以與民休息,自是題中應有之理。
按照先帝時開始的慣例,就算是沒打仗,漢家的農稅,也基本都是每年都減半的。
太祖高皇帝制:農稅十五取一;
這裡的‘十五取一’,便是真正意義上的:你秋後每收獲十五粒米,便要上繳一粒作為農稅。
而從先帝開始,漢家開始連年減免農稅,且無不是減半為三十取一的超低稅率。
尋常年間都是大概率農稅減半,今年這狀況,自然更是起碼減半,且很有可能直接免除天下人——至少是關中的農稅。
隻是朝野内外都感到很疑惑:天子啟為何要在這個場合,宣讀這樣一封必定會有,根本沒什麼特别的免稅诏?
在社稷天神面前,顯擺一下自己的仁慈?
先帝和當今天子啟,都不是這樣的性格。
可除了這個原因,又能是什麼呢……
祭台上,随着诏書宣讀完畢,衆皇子卻都無一例外的深埋下頭,為大哥今日的舉動而感到心驚肉跳起來。
——搶民望!
——還是從皇帝老爹的碗裡搶!
這……
啊這……
“可要朕在這封诏書上,署上太子的名諱?”
“又或是加上一句:太子請奏減稅,方有朕此诏?”
仍舊蹲在劉榮身前,天子啟卻是挺直了上半身,話語中,隻盡是譏諷之意。
聞言,劉榮卻隻頭都不擡,仍舊将額頭懸在離地三二寸的位置,趕忙搖了搖頭。
“父、父皇澤被蒼生,仁及鳥獸,縱三皇五帝亦不能比……”
“兒臣,隻頓首頓首,昧死百拜而已……”
劉榮誠惶誠恐的表示‘不用署名’,天子啟這才冷哼一聲,拂袖起身,再度将身子别向祭台外,朝臣百官站着的南廣場。
劉榮則是又跪地匍匐了許久,才緩緩挺直上半身,卻不敢直接站起,而是靜靜等候起了天子啟的指令。
在劉榮身後,衆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如出一轍的清澈和迷茫。
唯獨祭台中央,始終冷眼‘旁觀’的窦太後,在這場戲落下帷幕之後,悠然發出一聲輕歎。
“自先帝前元三年開始,我漢家雖是連年減、免農稅,卻也都是一歲一诏。
”
“——每年開春之後,天子才會頒下減、免農稅的诏書。
”
“而在此之前,請求天子減免稅賦的,是領銜百官的丞相……”
暗下如是想着,窦太後隻微微動了動眼皮,将模糊的視線盡可能鎖定在不遠處,那道仍跪在地上的身影。
隻片刻間,窦太後淡漠清冷的面容之上,也稍湧上一抹複雜。
“故安侯辭相,周亞夫又還未班師。
”
“——朝無丞相主事,倒也确實需要有人,替丞相說上這麼一場。
”
“但任是誰,也不該是太子儲君呐……”
“能替丞相發話、能做丞相該做的事的……”
“那,可得是監國太子啊………”
思慮間,窦太後隻本能的稍一側頭,身後便立時有郎官一人走上前。
待窦太後輕聲發出一問,那郎官才趕忙拱下手:“臣不知。
”
“但從田叔送回來的書信來看……”
“呃…不大樂觀……”
磕絆的應答聲,終是讓窦太後緩緩變了臉色。
恰逢此時,天空中,也悄然聚集起一大團烏雲。
——春耕日的春雨,是大吉之兆!
但今日的一切,對于窦太後而言,都恐非吉兆……
“變天了吧?”
“胳膊腿都澀了許多……”
“我這把老骨頭啊……”
說着,窦太後便揉捏着酸澀的膝腿,在那郎官的攙扶下起了身。
幾乎是在天子啟走上前,将母親窦太後親自扶下社稷壇的同一時間,天空中聚集的烏雲中,便響起陣陣驚雷。
——窦太後走了;
鑽進了馬車車廂裡,晃晃悠悠回了長樂。
——天子啟也走了;
怒氣沖沖登上禦辇,快馬加鞭回了未央。
——一衆皇子、奉常禮官,以及滿朝公卿,也都離開了。
唯獨太子劉榮,頂着傾盆而下的瓢潑大雨,跪在社稷壇頂部的祭台之上;
隻是這一刻,太子劉榮心中,卻是說不出的輕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