濞眉頭微一皺,卻并沒有流露出異色,隻不無不可的點下頭。
隻是暗下,吳王劉濞對楚王劉戊這個豬隊友,卻是愈發不滿了起來。
既然決定在八月舉兵,劉濞自然早就想到了此戰,大軍必然要用到過冬衣物。
單就是從廣陵,吳王劉濞便調來了三萬件冬衣,又從舉兵之前就下令,在吳地着手趕制更多。
而眼下,正到了那些冬衣派上用場的時候,作為‘後将軍’的楚王劉戊卻說:第一批送到前線的冬衣,居然隻有三萬件。
——可不就是劉濞從吳地、從廣陵調的那三萬件?!
首批尚且如此,第二批兩萬件,估計也是等着吳地那批趕制的冬衣;
第三批五萬件,才是楚王劉戊拿出來的存貨……
“吳地遠睢陽不止千裡,冬衣尚且送來了第一批,第二批也即将送抵;”
“彭城距離睢陽不過數百裡,楚國的冬衣,卻至今都沒有送來哪怕一件……”
如是想着,吳王劉濞面色當下一寒,陰恻恻看了身旁的楚王劉戊一眼,才神情陰冷的将目光收回。
暗下思慮片刻,終是從上座起身,繃着臉微一颔首。
“調轉方位!”
“我吳兵主力,自睢陽北攻城!”
“楚、越兵馬,接替我吳兵主力的位置,自東攻城!”
此言一出,不等帳内衆将拱手應喏,楚王劉戊當即便是從座位上彈起身!
方才還帶着些懸疑不定的面龐,此刻愣是氣的臉紅脖子粗。
“吳王何為?!”
“是看睢陽久攻不下,便要派寡人的楚卒,去東牆送死嗎?!!”
義憤填膺的質問,卻隻換來吳王劉濞陰恻恻一句:“過去兩個月,我吳國的兵馬,一直在東牆‘送死’。
”
“如今,我吳國主力既要主攻東牆,又要防備北面的周亞夫——甚至還要不時分兵,去北、南牆助楚王佯攻。
”
“——我吳軍将士,沒有三頭六臂。
”
“和楚王麾下的兵卒一樣,也都是兩邊肩膀,扛着一顆腦袋。
”
畢竟還需要楚王劉戊的兵馬,以及從彭城到睢陽的這條補給線,劉濞終究沒把話說的太絕。
隻有意無意嗆了楚王劉戊一句,便再度昂起首。
“寡人,不是在下軍令!”
“——而是在頒王诏!”
“大軍放棄攻打睢陽南牆,以楚、越兵馬佯攻東城牆,我吳軍主力強攻北牆!!!”
“把後背都給露出來,就不信他周亞夫,還能在昌邑沉得住氣……”
最後這一句話,劉濞更像是對自己說的。
但在衆吳楚将領聽來,吳王劉濞這分明是有了謀算,是想要設計周亞夫,将周亞夫所部從昌邑引出來,然後調轉槍頭,打周亞夫一個措手不及!
意識到這一點,衆将萎靡不振的精神頭,總算是重新迸發出激情。
——太惡心了!
總共就十萬大軍,卻在戰場側翼百裡的位置虎視眈眈,搞得将士們攻城,都不得不斜着一隻眼睛防備昌邑方向——這種感覺太惡心了!
眼看睢陽久攻不下,大軍士氣低迷,繼續按部就班的攻城,也很難取得什麼成效;
若是能把昌邑的周亞夫引出來,再重創乃至殲滅,那無論是對吳楚大軍的士氣,還是對叛軍的戰略處境,都将會是極大的利好!
輿論方面,負責平叛的太尉周亞夫兵敗,将會讓吳楚叛軍士氣大振,睢陽守軍剛提起來的精神頭再度被壓下!
現實角度而言,沒了周亞夫在戰場側翼惡心人,吳楚聯軍得以全身心攻打睢陽,也比現在這一邊往前打,一邊防着側翼——一心二用要好上不知多少。
劉濞拿了主意,衆将官自是轟然應諾,重新燃起了昂揚鬥志;
聽吳王劉濞說‘吳軍仍負責主攻’,自己的楚國兵,以及南方百越的雜兵依舊負責佯攻,楚王劉戊便也悻悻住了口,沒再多說什麼。
大略定下,帳内衆人也随之散去,不多時,便隻留下吳王劉濞,以及吳國大将軍:田祿伯君臣二人。
不等田祿伯開口,問出‘齊地是否有變’的猜測,吳王劉濞便搶先開口道:“睢陽城内的梁中尉張羽,是一員宿将。
”
“而張羽的兄長張尚,在楚王舉兵于彭城之時,因竭力勸阻而被楚王所斬。
”
“——對我大軍,張羽是懷着仇怨的。
”
“不知大将軍可有何計策,将這中尉張羽解決掉?”
“若是沒了張羽,單憑梁王武那纨绔子、骁騎李廣那莽夫,我大軍攻破睢陽,也當是指日可待……”
聽聞劉濞此言,縱是已經對齊地的異變有了三五分猜測,田祿伯也不得不将趕到嘴邊的話先咽回去;
稍品味一番劉濞的話,才面色略有些凝重道:“李廣突入睢陽那日,張羽負了傷。
”
“此時的睢陽城内,未必就是張羽主兵。
”
“——末将原本猜測:梁王劉武或會将那骁騎都尉李廣,任命為指揮此戰的主将。
”
“但從近兩日的戰事來看,睢陽守軍的戰法,并不見多少北地、隴右的豪邁,或者說是雜亂;”
“反似是……”
“呃,反倒是多了些關中卒——尤其是北軍卒的影子?”
小心道出這句話,田祿伯不忘趕忙補充道:“隻是些影子,卻無大礙。
”
“但臣擔心:如果真的有關中兵馬援抵睢陽,那最大的可能性,便是駐守荥陽敖倉的大将軍窦嬰。
”
“而窦嬰麾下,足有二十萬關中卒;”
“萬一派個三五萬人入睢陽,大王想要攻破睢陽,恐怕就會難如登天了……”
聽聞田祿伯此言,吳王劉濞心下,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在數十年後,丹陽兵因漢奸李陵的成名戰而揚名天下之前,漢家最負盛名的兵源地,無疑便是關中。
——百十年前,他們被關東諸侯驚懼交加的稱之為:秦之虎狼士!
而如今,這些人的名号卻莫名溫善:關中良家子。
隻是這良家子究竟‘良’不‘良’,曾跟着太祖高皇帝征戰過的吳王劉濞,自是再清楚不過……
“不會。
”
“窦嬰不過一介外戚,根本沒那個膽子自作主張,從荥陽分兵支援睢陽。
”
“——應該是那位皇長子到了睢陽,讓随行護衛上了城牆。
”
“若不然,大将軍看到的,就不會是‘影子’,而直接就是一眼便可辨之的關中兵馬了。
”
半帶笃定,半帶僥幸的道出這番話,吳王劉濞也算是勉強壓下了心中的驚懼。
待田祿伯也若有所思的點下頭,才和田祿伯商量起了接下來的戰略。
——自北向南,佯攻睢陽北城門,将後背完全露給昌邑的周亞夫,引誘周亞夫出戰!
此舉不可謂不險——一旦周亞夫假戲做了真,當真從身後捅了叛軍的腰子,那吳王劉濞莫說是曾跟随過太祖高皇帝,便是太祖高皇帝本人,也必定是回天乏術。
如何做到佯攻睢陽北牆,又讓佯攻達到強攻的效果,不至于讓周亞夫起疑心;
如何在引誘周亞夫出戰的同時,不至于真被周亞夫捅了腰子;
如何在周亞夫率兵走出昌邑之後,阻止這十萬兵馬重新回到昌邑做縮頭烏龜,盡可能的重創,乃至殲滅這路兵馬;
這一切,吳王劉濞,都需要仰仗大将軍田祿伯,來做出詳盡的戰鬥計劃。
隻是吳王劉濞萬萬沒想到:在自己算計昌邑的同時,駐兵昌邑的太尉周亞夫,也同樣在算計吳王劉濞。
或者說,是在算計劉濞的整個吳楚大軍。
劉濞算計的,不過是引誘周亞夫出城迎戰,以圖伺機重創;
但周亞夫算計的,卻是斷絕吳楚叛軍的糧道乃至退路,以一舉擊潰吳楚三十餘萬叛軍——一舉平滅這場聲勢浩大,卻注定無法長久的吳楚九國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