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這番理智的設想,顯然大錯。
隻聞他很是光火地道:“你們都已經再沒有可能了,你怎麽還是這般念念不忘的?”
雲湄聽得愣了愣,反應過來,實是無奈,盡量語氣平和地與他好生解釋:“我不是念念不忘,隻是不想自己的罪孽更加深重,不願牽累無關的人罷了。
”頓了頓,她堪稱祈求地道,“我們能心平氣和地說一回話嗎?上半夜鬧将那麽久,你難道還有氣力同我掰扯那些有的沒的?”
對于她的勸誡,許問涯顯然左耳進右耳出。
他朝她坐近了些,欺過來,逼視着她,執拗地問:“雲湄,我還想問問你呢——你怎麽對我,遠沒有對旁人那般愧疚?”
帳內光線晦暝,空間不大,周遭陡然欺近一個體魄方剛的盛年男子,很容易給人帶來聲息盡奪的錯覺。
雲湄呼吸微滞,往後退了退,脊背抵去牆上,他卻追溯着跟過來,常年不失鍛煉的身軀,傳遞着蓬勃的陽剛熱意,像廣泛籠罩的網。
“我的意思是,你我之間的事,不要扯上外人,好嗎?”雲湄好險才穩住陣腳,仍是講道理,“所有的孽,我一個人來還。
”
她如水眸光裏閃動着期求之色。
殊不知,越是這般,許問涯愈是壓抑不住火氣。
“外人?”許問涯重複着這兩個字,繼而嗤笑,“你每每提及他,臉上的神情,話間的語氣,像是在說外人嗎?”
總之就是揣着一顆酸心,縱是沒醋,也要從邊邊角角裏頭踅摸出來,硬吃下去,然後自苦無盡,怒氣醞釀,一觸即發。
雲湄原本也算不得什麽好耐性的人,她隻深刻地感受到一股無力。
同而今的許問涯交談起來,一遞一聲沒多會子,話頭便要遠遠地拐到九霄雲外去,談話的初衷,哪一次不是面目全非?
當真是好費勁。
平心而論,他年齡不小了,時至今日,都已然是做父親的人了。
怎麽就無法好生與她言談一番呢?
到了這個年紀,口角争鬥,顯得幼稚,也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
可是他偏要歪曲,非要誤解,硬要與她別一別這個苗頭,分說個明白。
由此,雲湄也被他弄得很有些生氣了。
她幹脆坐正了身子,不再徒勞躲避,而是擡眸直視許問涯的眼睛,擰眉道:“是啊,不是外人,是我表兄。
年幼時,姑母于我有恩,是以,更不能以德報怨,盡情禍害他,什麽事都拿他做筏子。
”
這是在點他許問涯呢,對于他緊咬不放的狹隘氣量,拐彎抹角地進行指摘與控訴。
許問涯卻忽略了她的控訴,全副身心,都在那一句“表兄”上。
這仿佛觸發了什麽機括,緻使他的腦海裏,連串兒地排列出不久之前,她那一聲聲“青梅竹馬”,一句句“情分非比尋常”,她彼時的缱绻語氣,仿佛言猶在耳,從不曾消退。
嫉恨,拈酸,眼紅,妒火中燒。
這一刻,許問涯終于清晰地認知到了一個問題。
——并不是将她囿在身畔,便萬事大吉了。
譬如現下,她雖則人在此處,可又同遠在天邊,有什麽兩樣呢?
雲湄說完,頃刻間便後悔了。
她真是昏了頭——自己怎麽能同這早已堕落的惡徒,去計較這些?
沒得觸怒了他,從而鬧得越發不可收拾。
思及此,雲湄心中惴惴,慌忙垂下頭,正冥思苦索着服軟的辦法,可惜,為時已晚。
眼前一黑,陰影鋪天蓋地。
雲湄的前頸,很快便被許問涯掌住了,虎口抵着她的下颏,加諸強力,迫使她擡起眼睛,來承接他鋪天翻湧的氣血。
這也是沒可奈何之下的法子,也是百試百靈的可恥之法。
因為,唯有這份充實,才能讓她撐得沒法再想其他,獨獨為他一人悸動起栗,所有與歡愉并立的難捱,都教她全身全心地因了他的存在而神迷意奪,似乎惟有這種時分,她才是屬于他許問涯一個人的。
可今時不同往日,眼下的雲湄,胸腔裏也被點燃了壓也壓不住的氣性,頃刻間直沖腦頂。
這一刻,羞與憤急速疊加,殘存的理智倏而抛諸腦後,她不再百依百順,亦沒有坐以待斃,先是擡手格擋頸上的桎梏,裂帛時奮起抵禦,抗争不盡,隻惜無果,最終仍不放棄,調轉矛頭,精準且狠力地齧上了他的喉結。
此時的許問涯,早已被嫉妒的孽火燒得腦中空茫一片,暈頭轉向,眼前昏黑。
深深蟄伏在骨血深處的、青出于藍的惡性,被她三言兩語地充分煥發了,是以,目下,對于這樣的襲擊,許問涯非但不覺反感,倒是異常受用。
“呃……”他被這一下狠啃,噬得悶沉地哼出一聲,複又急喘,莫大的痛楚在咽喉處沸騰地翻湧着,顯然教他難捱極了,可吊詭的是,他的臉上非但不見纖毫吃痛之色,反而添上了一層由衷的愉悅笑影,颀長的五指舒張着托住雲湄的後腦,指尖深深埋入雲湄的烏發之間,輕柔撫摩着,喟嘆着說道,“好、好……乖,繼續……”
雲湄被他這般情狀所震撼,一下子卸了力道,爍動目光藏着不可置信,炅炅頂視着他。
目下的他,拿出了油鹽不進的架勢,瀕危的痛感到了他那裏,也被他享用得神怿氣愉,飄飄然地,仿若即将登仙。
雲湄見狀,委實氣餒極了,眸中淚花晃漾,支離破碎,蓋因他非要看到她再沒心思想其他,才能罷休。
颠沛裏,許問涯垂下頭,陰恻恻地貼來她臉側,一字一頓地,清晰地朝她發問:“告訴我,現在,你還有空當去想誰嗎?”
雲湄幽咽低淺,卻誓不服輸,擡起潋滟的眼睛,回眸笑看他,艱難地吐字:“有、有啊。
”
毫無意外地招來更大的啜泣。
雲湄忙不疊抿唇止住啼腔,纖秀的眉峰攢得極深,抑制着生疼,心驚肉跳地詢問:“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你少想着他。
”他濡熱的聲息在她臉側遊移着,徐徐吐字,如是道。
雲湄的隐憂,還沒能得到他哪怕隻言片語的答複,自然堅持地道:“……不能。
”
話音将歇,他果真更恨了,眼尾頃刻蔓上緋紅,切齒地道:“那就淩遲!你每為他求情一句,或是露出這種挂心的神色,他就會多感受到一分痛苦。
”他表情漸次變得愈加森冷,甚至開始細緻剖析,以生動的詞藻,朝她推演着肢解的全過程,末了,陰暗地勾起一個笑,貼着她淺淺裛汗的香腮,問道,“聽懂了嗎?”
雲湄聽得膽顫,強撐精神,回視他,看着他那一雙盛滿無盡執拗的幽邃雙眸,一路望進他交織着濃郁愛恨的眼底。
這一剎那,福至心靈,她轉瞬間尋到了一把最為趁手的利器,用以反抗他:“那你下手啊,每傷他一次,我就多欠他一分,累積疊加,這麽一來,我這輩子都虧欠他,心裏也會一直有他的一席之地。
”
簸蕩,離亂,這一番話說得磕磕絆絆,但錐心的效用分毫不減,可想而知許問涯聽罷,會有多麽愠怒。
果真,他忿然作色,覆下來的唇,與她勾纏得更兇,給得益發殘暴。
雲湄很快在相依的唇齒之間嘗到了血腥的滋味。
他顯然氣狠了,一字一句問得很是咬牙切齒,沉甸甸的疑問與痛恨,挾進每一個字眼,震耳發聩,“雲湄,是你先招惹我的,到了這種時候,你憑什麽還有骨氣跟我叫闆?!”
趕盡殺絕的氣勢,随着言訖,聯翩而至。
雲湄勉力經受着,什麽告饒,什麽服軟,統統被充盈肺腑的偌大氣性給燒了個幹幹淨淨,“我還納罕呢,對于我早前的诓騙與戲耍,你生氣,窩火,想要報複,俱都情有可原。
可是你要殺,還是要剮,都請來得痛快些,總是糾纏我做什麽?”随着緩氣的功夫,停頓少頃,她不由又問,“難不成兩下裏走到了這樣山窮水盡的地步,你還想重新與我談情說愛嗎?就算糾葛無盡,是我合該承受,我認,但首要的一樁,是你不能把無辜的人也牽扯進來!”
許問涯不再接話了。
他自然聽見了,且聽得清楚明白,她每一處換氣,每一個轉折的語調,吐字的韻律,字裏行間的含義,盡皆清晰地紮進肌理,鑽心砭骨。
他雙眸黯然,垂下眼簾,仔仔細細地谛視着她。
顯見地,風雨欲來。
氣氛可怖,使人膽寒。
緘默,沉悶,寂寂悄悄。
彼此的心跳兩相傳遞着,震耳欲聾。
“許問涯,”在這片阒寂裏,雲湄敏銳感知地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險,開始連名帶姓地喚他,企圖喚回他的良知,縱使徒勞,也要極力遏止這飛速走向腐化的一切,“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
何至于此?
為了一段從欺騙起始的、爛糟的虛僞情緣,而變得如此面目全非?
這不是雲湄設想之中,會發生在許問涯身上的事。
他是寬宏的,同時也是不屑的,不屑與這些糾葛捆綁得太深,他是今陽許氏極富衆望的麒麟子,有自己的充實人生,怎能為虛幻的假意,而耿耿于懷,刻骨銘心,從而沉淪放縱?
那年冬日,在她離開之前,他洞徹了一切,但選擇放手——這樣的抉擇,充分地體現出了他這兩項特質。
寬宏,不屑。
可是這樣想也想不到的現狀,真的發生了,且一路下沉,時至而今,已然荒唐到了這般覆水難收的地步。
在雲湄心緒紛亂,理不清線頭時,許問涯的輕笑,帶着岌岌之危,又輕又緩地附去了她的耳際:“你雲湄,還敢跟我提從前?”
雲湄聞言,頓時心顫不已,十指攥入衾褥間,指骨泛白。
驚惶間,罡風,豪雨,已然如數滂沱傾注。
“告訴我,你現在,”許問涯舊話重提,萬分偏執地喑聲重複道,“——還有空當,去想旁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