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相處時還好,但放在她與跟前這人的身上,明顯非常不對味,便生生憋住了,不再多言,安安靜靜垂頭磨墨。
他卻有些洞徹一切的意思,案上的公文也沒心思再看了,幹脆側過身子來打量她,問道:“你怎麽不問我在笑什麽?”
語氣古怪,壓着別扭的醋味。
奈何雲湄沒聽出來,隻裝傻充愣:“大人想笑就笑,輪不到我來管。
”
抽冷子鬧出一回兩回的口無遮攔便罷了,難不成她還真順勢跟他拌上嘴嗎?
那是有情人的特權。
雲湄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雲兆玉聽得心裏有些悶,但他不願意承認,便也不說話了,回過身去,料理公事。
她安靜垂着長睫,牽袖持起水丞,動作流暢地往硯臺之中加水,再而一圈圈研磨開來。
雲兆玉止不住發散的思緒,見狀又想,她從前在宋府,是伺候何老太太的,老人家不好書法也不好作畫,她這伺候人筆墨的功夫,是哪裏練出來的?
喬家嗎?
就跟糾結于她為何能那般行雲流水地剝石榴一般,這種事情,越想便越不舒坦,腦子裏不受控地劃過她與旁人小意溫存、賭書潑茶的片段,真真假假,但足夠氣人。
除卻滴答的檐雨,書房之內一時間十分安靜,是以,雲湄清晰地聽見了案後那人逐漸紊亂的呼吸聲。
雲湄好奇地瞥過去一眼,正巧他也從案牍之中擡起眸,盯着她瞧,神情複雜,雙眸杳然。
雲湄手裏一抖,連串兒的水滴砸入墨池。
少頃,他開腔了:“過來。
”
聲音悶沉沉的。
雲湄不明所以,放下水丞,坐去他腿上。
還沒坐定,他便傾身,從背後擁住她,圈上來的臂膀壓在肚腹處,垂頭,将臉深深貼進了她的肩窩裏,擁抱的力道也逐漸收緊。
雲湄快要喘不過氣,隻覺山雨欲來。
“你知道你那天,統共看了他幾眼麽?”正當她惴惴時,他低沉的聲音,沿着骨骼,酥酥麻麻地蔓延上來。
雲湄緊張地問:“……哪天?誰?”
他道:“拿放妻書的那一天。
”
雲湄聽懂後,十分糟心。
她要商量和離,視線接觸自然不可避免,這話,究竟要她怎麽答?
雲兆玉卻不需要她的答複,嗓音悶在她的肩骨處,自顧自的話語甕聲甕氣地傳了出來:“十六眼。
怎麽,你們有這般難舍難分嗎?”
想起女兒,雲湄從善如流地認錯,盡量順着他的意,語氣誠懇地道:“我錯了。
”
“知道錯了?”他笑笑,終于放松了些力道,微擡起臉,回眸看向她,“那你說,這筆賬該怎麽算?”
雲湄抓緊時間透氣,心中大覺不可理喻,面上仍是笑着:“大人認為該怎麽算?”
他似乎很是認真地想了想,擱在她膝上的手翻轉過來,一路攀上了她的衣襟,似觸非觸地挑了挑绲邊,“算你欠我十六次,怎麽樣?”
橫豎繞來繞去都逃不過這上頭,遲早要給他的,雲湄聽了,也不大意外。
她冷靜下來,思忖片時,忽而露出一個由衷的笑。
——倘若真的跟他做上了這種交易,伺候人的還不知道是哪一方呢。
照他那一副已經被自主鍛煉得十分會服務人的精神,她還真就不算吃虧。
不過雲湄倒是擔憂一個問題,“這是一晚上的量嗎?”
她沒有最初那般抗拒他,雲兆玉适才一擁上來,便敏銳察覺到了她的飄然松懈,渾身上下都對他的碰觸展現出了依從,是一種悉聽尊便的狀态,那一瞬間的本能反應,騙不了人。
由此,他心裏的妒火便消散了不少,當下聞言,還能心平氣和地輕笑出聲,道:“你想死嗎?”
雲湄這便放下心了,“大人寬大為懷,倒是我妄自揣測了。
”
雲兆玉沒有再同她掰扯這個話頭,隻問她:“你洗過了麽?”
雲湄搖頭。
橫豎都是要入虎口的,沐浴那麽早做什麽,至時候還要再洗,沒必要勞這個力。
雲兆玉颔首,将公案随意拾掇一番,便打橫抱起她,一面往湢室行去,一面說:“那你來替我上藥吧。
”
雲湄扭頭打量他,“你受傷了?”
“你才發現嗎?”談起這回事,雲兆玉語氣很是不快,“我為了護着綏綏,騎射之間多有掣肘,腿上被皮鞍磨破了。
”
結果馬車共處一程子,她愣是沒有察覺他的行動不便,一到得地方,更是慌手忙腳走去綏綏身畔,把他一個人撂在原地。
雲湄聽了,仍舊半點不感到心疼,隻乜他一眼,深以為自小習學六藝的貴胄公子,遠還沒嬌氣到這個程度。
是以,雲湄隻趁勢說:“她太小了,還不到學這些的時候。
”
雲兆玉不以為然,踏入湢室,揮指示意下人們放水。
既然時候不對,雲湄便也不同他争這個了。
她踅身,從女使手中的托盤裏接過一個長頸藥瓶,晃了晃,隻聽裏頭傳來流淌的淙淙之音,聽起來金貴得很,想是什麽珍稀藥材裏提煉出來的玉露之屬。
雲湄想給綏綏塗一點這個,但他先前沒有上趕着送過來,便是鐵了心要鍛煉綏綏的馬術功夫。
多說兩句,又要争起來。
雲湄想想便消停了,撥開塞子,回歸正題道:“你先擦洗一下,然後我給你上藥,等成膜了,明天再碰水。
”
她擺弄瓶塞的功夫,雲兆玉已經遣走下人,一層層地把衣衫褪下來了,雲湄再擡眼時,他上半身早便隻剩一層輕薄的敞襟單衣,人倚在池子旁,身形被蒸騰的水汽濡染着,一雙黑幽幽的眸子凝睇過來,隐約含了零碎的笑意。
像一隻藏于輕煙之中,企圖勾魂的魅。
前幾回親近時,她這廂裂帛聲疊起,他卻始終穿着齊整,端的是冠冕堂皇,讓人瞧不見半點。
是以,雲湄當下久違地窺見他肌理漂亮的胸膛,頃刻間仿若被燙傷了眼睛,蜻蜓點水般地掠過須臾,便飛速将視線給調開了。
“你這樣,怎麽給我上藥呢?”他語調挾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雲湄雙頰渲上紅霞,凝聚水霧的烏濃長睫輕輕撲扇着,顯出糾結。
半晌,她才眯縫着眼,矜持地走近了幾步,觑一下,抹一下,過程堪稱磕磕碰碰。
先從脖頸開始。
他頸側也不知道哪裏蹭上的傷,雲湄從長頸琉璃瓶裏滴出玉露,将此希貴的藥膏在指尖化開,以兩指搓至溫熱,瞄一眼,找準了傷處,再瞄一眼确認,這才放心探出手去。
卻不期然碰到了他脖側躍動的脈搏。
強勁的,炙熱的,生氣活絡的,正隆隆作跳的脈絡。
教人能極端清晰地感知到,這一段贲張的鮮活生機,屬于怎樣正當韶華的男子。
所以,這一下看似清白而簡單的碰觸,卻能夠将異樣的感應從指尖起始,一路星馳電掣地傳遞進心裏。
雲湄連呼吸都頓住了,少頃,恍然反應過來,慌忙偏過了臉,回避着視線,嘴裏匆匆轉移話題,盡量若無其事地發問道:“你……你這是打哪裏來的傷啊?”
雲兆玉始終靜靠不動,目不轉睛盯着她,耐心欣賞着她的窘迫,聞言,很是好心情地講清了這處傷情的來龍去脈:“你給綏綏戴的簪子,別在髻裏的那一支,銀頭打磨得非常尖銳。
她一路窩在我懷裏,跑馬的時候蹭到的,虧得我取下來得早。
小孩子還是別用這般鋒利的頭面。
”
雲湄雖則主動調開了話頭,但奈何浮動的心思不争氣,渾然不在交談裏,反而全系在了指尖上,所以,這番話她聽得斷斷續續,隻間或“嗯、好”地敷衍應答着。
兩下裏一遞一聲,最終因着她沒有再行接話,氣氛便又回歸迷離。
也不知是湢室的和合窗隻開了一條縫,使氣息不流通的緣故,還是如何,雲湄很有些頭暈眼花。
她深深換了一口氣,按捺浮躁,倒出一滴新的玉露來,平鋪在指尖,繼續抹藥。
下一道傷,在胸懷處。
雲湄不敢再多問這是打哪兒來的,因為方才,她充分地從他的笑音裏意識到了,她這廂的顧左右而言他,反而顯得欲蓋彌彰,沒得引來他益發刻意的炫示,莫如幹脆緘默不言。
可是……
雲湄不過擦了一下,便又立即縮回了手。
——血氣方剛的壯年男子,體格隻有一年強似一年的,比起初見,他的身軀似乎舒展了更多,附骨的肌肉也愈加飽滿,呈現出蓬勃旺盛的生機,些微觸碰,都能将人的指尖灼得起火。
這還隻擦到了頸子、脯膛,雲湄便開始閉氣了。
原來,這是一種嶄新的折磨。
還不如直奔主題呢。
“你這要擦到猴年馬月去?”雲兆□□徹了她的羞臊,卻還故意催促着。
雲湄壓根忽略不了他的蓄意蠱誘,雖然在她的把持之下,兩個人之間站得很有一段距離,但她就是感覺周身由上至下、由內而外,俱都被他的聲息給牢牢攫住了,十分讓人不自在,便連筋骨都開始懶洋洋地泛起了軟。
而今又聞見他明顯含笑的催促聲,雲湄一時很是羞憤交加,思來想去,權衡利弊,幹脆開始臨陣退縮,忽而把藥瓶往前一遞:“你自己來吧!餘下的傷處,恕我不能代勞了。
”
随着她探手的動作,她袖籠之中受她溫軟體溫渲染的芬香,如數傳遞出去,挾在潮潤溫熱的水汽裏,細細密密地撲過雲兆玉的鼻端。
雲兆玉喉間微滾,垂下睫羽,她白皙之中漸染緋紅的面頰映入眼簾,視線下落,又撞見她幾根纖細玉指上,仍留存有淺薄的一層碧瑩瑩的玉露膏藥。
禁不住地開始,
懸想,浮想,想入非非。
這一霎那,雲湄探出去的胳膊,便成了投懷送抱的有力證明,同賣俏邀約也沒什麽兩樣了。
雲湄隻覺空氣靜默一瞬,緊接着,整個身子便被拽得一傾,随着乍響的池水聲,人就随他一同跌進了溫水的環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