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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冠妻姓(十六) 藥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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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不是什麽百依百順的主兒,縱使關在家裏,也能翻出風浪來:又是糟蹋名卉,又是打聽行蹤,又是翻閱公案,樁樁件件都在踩一個高官的雷池。

    她是刻意在展現她的不安分,畢竟沒有哪位上官願意在枕邊放一個不安分的美人,再是感興趣,也遲早會厭棄。

     可是他與她之間,注定是要膠葛到底的,他怎會因這些末節,而放手呢? ——不光不會輕易放手,反而已經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或許,還沒能意識到這一點吧。

     …… 雲湄确實認為事态遠沒到那個地步。

     她滿以為今日這一遭試探,會引來他沖她發上一通雷霆,繼而罰懲一二,再而導向最好的結果——讓她麻溜滾回喬家。

     可事實并不如她所想的發展,雲兆玉回來時,依樣召她去侍奉筆墨,面上不見半絲怒色,反而笑問道:“待在這裏悶着你了?” 雲湄覺得他這樣的笑容,很是不妙。

     果然,他一副好言好語的腔調,實則又是有意帶她出去尋刺激,“要不要出去透透氣?” 上一回透氣,險些透去雲湄半條命,她自然不答應,當即搖頭道:“我在這裏很好。

    ” 雲兆玉壓根不聽她的。

     或者說他此番不是詢問,而隻是通知。

     果然,這日之後,他強行帶她出入成雙。

     無論是例行公事,還是宴飲密探。

     就算雲湄罩着面具,也總感到無地自容。

     有時候,那些關系親近些同僚會問他,這女人是誰。

     他笑得由衷,攬過雲湄的腰,示意她自己說。

     雲湄又怎麽說得出來? 說他們是奸夫人妻的關系嗎? 雲湄甚至連聲音都不敢發,萬一被人察覺這副嗓子屬于喬夫人,那可就糟透了。

     是以每次隻能左支右绌地搪塞,像個手舞足蹈的啞巴。

    好不容易支應過去,袖下的手氣急敗壞地掐他,他反而握過來,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與她十指交扣。

     雲湄明白了,他就是想要這種效果。

     明擺着就是要刻意折騰她。

     她一難堪,他便高興。

     雲湄每常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都隻能告訴自己,隻要命還在,就還有柴燒。

     她總有一天,能夠擺脫這個瘋子的。

     這人總不能永遠都不會膩味吧?羞辱的伎倆,玩個兩三次也就無趣了。

     人這一生總要有自己的正緣不是?厮混不是長久之計,再刺激,也遲早會覺乏味。

     這不,沒多久,雲湄期盼中的契機,終于到來了。

     這晚,一應與貪墨案相幹的官吏,齊齊于美馐樓宴飲,商榷收尾事宜。

     雲湄席間凝神,聽他們說起,她那個便宜爹帶着某樣關鍵證據出逃了。

     不過,他們既然敢大搖大擺在臺面上商量這些,不怕被人聽了牆角去,那麽說明勝局已定了。

     雲湄心中并沒什麽暢快的情緒,在她看來,隻要仇人最終不是經她親身手刃的,那種宿敵将死的快活,落在心裏,就沒有什麽實感。

     不過今夜,倒是發生了另一樁令她隐含期待的事情。

     雲湄發覺,臺上那位名伶一雙眼睛轉盼流光,總是偏過臉來,将目光投向坐在她旁頭的主位——雲大人的身上。

     席間有人滔滔不絕地介紹着這位楊姓名伶,說她琴藝精純、娴于書畫、姝色異質,雲雲,還透露了一手楊名伶如何如何賣藝不賣身,心似浮雲,隻為真愛停留。

     雲兆玉聽着,偶爾颔首,再往臺上瞟過去一眼。

     楊名伶頓時含羞帶怯,指頭流瀉出的琴音愈加婉轉,更訴绮思。

     總之,雲湄觀察了半晌,認為他們兩個人呈現出了一種可稱之為“眉來眼去”的狀态。

     她這廂正愁怎麽下手,就有人撞上來了。

     ——一位嚴姓高官上前敬酒。

    不是敬給雲兆玉的,反而杯盞一轉,沖着雲湄來了。

     雲湄見狀,一時頗有些意外。

     畢竟她的存在,着實不明不白,真要說起來,跟席間那些侍奉酒水的婢女沒什麽兩樣。

    一般而言,沒有人會單獨上來搭話套近乎、真心給她敬酒。

     雲湄猶疑着,不知道該接,還是不該接。

     不接吧,席間的氣氛一直和樂融融,沒有誰駁誰的面子,她這廂突兀鬧出個不愉快來,委實掃興。

    雲湄雖然有面具遮臉,但也不想鬧出什麽動靜,受到多餘的關注,隻想當個鹌鹑。

     接了吧,又怕對方跟上一回那位大腹便便的官老爺一樣圖謀不軌。

     正糾結,側邊便橫過來一隻修長的手。

    雲兆玉替她攬下,截走酒杯,遞至自己唇畔。

     酒香撲鼻,他鼻尖微動,動作很是微妙地頓了頓,但也就是一剎那的功夫,便幹脆利落地仰頭飲下。

     嚴大人達到目的,踅身時,給臺上的楊名伶使了個眼色,繼而笑吟吟地回座了。

     雲兆玉擺弄着空蕩蕩的酒杯,調轉視線,瞥了一眼雲湄。

     他想,怎麽旁人就篤定他一定會給這個女人擋酒呢? 他實在也沒像從前那般,左右伺候她用膳,時不時還惦記着她唇角有沒有沾上什麽菜沫、糖霜,再做牛做馬地及時給她擦拭掉。

     沒有,全都忍住了。

     所以,這些人精,究竟是從哪裏看出來他在乎她的? 真是妄自揣測。

     但事實就是,真要有什麽,他還是不假思索地給她擋了。

     所以現在,他隻能坐在原地生自己的悶氣。

     雲湄沒有察覺出身畔這人千回百轉的心思,她隻是發現,他突然就不說話了。

     方才還與人侃侃而談的,酬酢起來如魚得水。

    眼下忽而不發一詞。

     雲湄心下生怪,多睃了他兩眼,第三下看過去的時候,發覺他頸側燒出了一片薄紅,漸次攀爬上臉。

     原來是醉到了。

    她随口問:“那酒很烈?” 他如實說:“那酒裏摻了東西。

    ” 雲湄頓時訝然,坐直了身子,細聲問:“……那、那你怎麽辦?” “先扶我下去。

    ”他道。

     雲湄趕忙照辦。

     另一頭的嚴大人發現動向,沖臺上那位美貌名伶努了下嘴。

     名伶立時抱着琵琶躬身緻意,卻行退場。

     暗處的冬鋒早便看出了根結,左不過就是一出粗制濫造的美人計罷了。

    這嚴大人早被查出是個雙面細作,席上聽見刻意透露出來的進展,獲悉了連最後攜帶關鍵證據出逃的同夥都即将落網,便狗急跳牆了。

     冬鋒隻是鬧不明白主子幹嘛要順着套往下跳,适才接過酒時,雲兆玉那一下停頓,分明是當場聞出不對味來了。

     那廂雲湄将雲兆玉扶進了一處雅間,觀他呼吸紊亂,倉促間朝他連灌半壺冷茶,結果自然無濟于事。

     雲湄不知如何是好,正立在一側手忙腳亂時,床畔的人倏然擡起臉,一雙幽邃的眸子緊緊鎖住了她。

     雲湄被他看得心中一悸,下意識倒退兩步。

     ——她怎麽可能把自己搭進去? “喬夫人果真是個冷心冷情的,知恩圖報這樣的道理,還需要我來教你嗎?”他的眼睛裏倒映着她的身影,牢牢框住,仿若深不見底的彀。

     雲湄退到門闆旁,脊背緊貼門扉,支吾道:“我……我可以自己喝的。

    ”說着,心一硬,話語更加紮人,“誰讓你替我擋了?我、我可沒有求過你。

    ” 雲兆玉正強自忍耐着在四肢百骸亂竄的藥效,又險些被她這句話給戳得破功。

     她說得很對,都是他自找的。

     雲湄在他緘默的空當,充分展現了一番何為冷心冷情——她手上一推,門樞吱呀,不待人反應,扭身便跑出了門,再一氣呵成地哐當關上。

     身後有依稀的足音傳來,但顯然磕磕碰碰,該是藥效燒到了實處。

    隻要她發足跑開,等閑應該是追不上她的。

     雲湄聆聽着逼近的腳步,走也不是,不走又不是,心下惴惴不安,一時踟蹰極了。

     也是沒成想,剛打起瞌睡,便有人即刻送了枕頭來。

     ——她甫一出門,便迎面撞上了楊名伶。

     對方換了一身極為輕薄的軟綢衣衫,一條纖細縧帶束出的綽約柳腰若隐若現,一打上照面,便輕盈地朝雲湄福了個身,軟言慰問道:“妾有些擔心,便冒失追上來了,還望恕罪……”說着,往門縫張望了一眼,憂心忡忡地問,“雲大人還好嗎?” 雲湄也不是傻子,連環套都下到跟前來了,再窺不出端倪,那真是白活了這十幾年。

     是以,雲湄不敢輕易放這名伶進去。

     但不換旁人來,她就要賠上自己了。

     ……可她是人婦啊。

     雲湄一時間進退失據,很有些委決不下。

     “進來!”裏頭乍然傳出一聲。

     有眉來眼去在先,那楊姓名伶有這份深以為裏頭那位是在傳喚她的自信,掩掩唇羞澀一笑,從善如流地進去了,臨行前還感激地沖雲湄這位正牌女伴道了身謝,感念她的寬仁相讓。

     雲湄欲言又止,在門外糾結着站了片刻,最終還是狠心走開了。

     ——倘若那名伶當真對他圖謀不軌,還有無處不在的冬鋒呢,還輪不着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來憂心他的性命。

     如此一想,雲湄益發放下心來。

     也不知那酒是什麽貨色,她方才隻是在雅間裏與他共處一室不過半柱香,灌水時同他氣息交織地聞見了少許酒氣,當下竟也開始渾身不自在起來。

     今日貴客包場,這一條廊道,俱都是供人休憩的。

    雲湄随意推開一間,掩門坐下,閉目凝定半晌,仍無法忽視遊走的火苗。

     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扶着牆壁繞到屋內的繡屏後,擰開導水的竹閘,放了滿缸子的涼水,繼而毫不猶豫地抱着臂膀浸泡進去,從足尖到肩頭,冷冽的清水一寸寸漫上來,最終幹脆把頭臉也悶進水裏,這才好受不少。

     可惜不待她徹底放松,外間陡然傳來了莫大的踹門聲,伴随而來的嗓音,除卻難以掩蓋的喑啞,還含有一種切齒痛恨的滋味:“——雲、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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