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鋒頗為同病相憐地看了她們倆一眼,這才亦步亦趨地追随着雲兆玉走開了。
雲湄昏睡一上午,再醒轉時,身上莫名陡然轉好了不少,睜開眼簾,正巧瞧見一個老大夫在帳子外頭收針。
她動了動,隻覺渾身發輕,被金銀針催逼出來的大量冷汗層層疊疊,濕透了衣衫,身體呈現自然前所未有的舒坦。
老大夫見雲湄蘇醒,立時說道:“老朽已然将夫人的內毒盡數逼出,再按方食療便可大好。
”大夫複又端量了下雲湄的狀态,思及适才為她號脈之時,診斷出的紊亂氣機,不由仁心泛濫地切切叮咛道,“夫人往後切忌驟起心火,抑或是太過按捺,緻使情志失調,郁氣積結。
”
雲湄心想,這一番話,應當沖那位雲大人去言明。
早前沒有他的發難,她不是好端端的嗎,現而今的境況,不全是拜他所賜?
可是人在屋檐下,哪又能将腹诽宣之于口,雲湄當下隻道:“是,多謝明醫了。
”
老大夫醫術精純,有什麽狀況,一診脈便能獲悉個七七八八,通過其體內的氣機紊亂程度,看出雲湄心裏藏了事,遮着捂着不得纾發,這才一朝急病不起。
老大夫因此多叮囑了兩句,但觀病人并沒有幾分願意正視的意思,便也不再多言,長籲短嘆地提起醫箱離開了。
有婆子打了水來,拉上屏風,擺了木桶供雲湄沐浴。
她昨夜穿來的衣裳已經熨好了,就挂在旁頭的衣桁上,仆人們眼觀鼻、鼻觀心地鋪排好一切,沒人同雲湄搭腔,間或投來偷瞄的一眼,也很快便識趣地收走了,不多時,魚貫退出去,全程無話。
倘若換在昨夜之前,雲湄可能會感到被偷窺揣度的難堪,也會對那雲大人的刻意折磨而感到身不由己的憤怒,但現而今,雲湄已經隐約意識到了什麽,是以對這些身外事,并沒有太大的反應。
因為除了那個人,其他的,着實沒有餘力去應對思考了。
沐洗畢,雲湄穿回了自己的衣裳,将狀态規整好,随時準備回家應對。
可是屋子裏始終靜悄悄的,除卻她,再無旁人,她不知道自己何時可以回喬宅,甚至都找不到半個活人,來打探一二口風。
好不容易捱到晚間,兩個女使進來為她排膳,雲湄終于找着了可以鑽的口子,奈何無論雲湄怎般試探,縱是使出了從前當婢子時與人交際的活絡勁兒,兩個女使都隻始終朝對方飛着眼風,并不多跟她說話。
雲湄無奈。
也是,不明不白沒名沒分的,主家又是這樣的态度,底下人定然不敢輕易沾惹。
雲湄隻能偃旗息鼓,專注填飽自己的肚子。
伺候完膳食,女使們也不在門上候命,有意同她把持距離似的。
但她們似乎也拿捏不準這個度,身影不時在廊下穿行,不是給她送食料的藥膳,便是一副時刻等待傳喚的模樣,與候在門上也差不離了。
傍晚很快來臨。
雲湄愈發坐不住,持起香幾上的釭燈,細細推開一線支摘窗,探頭往外看。
結果恰巧撞見冬鋒。
冬鋒愣了一下,開門見山:“夫人身上好些了嗎?”
“紮過兩輪針,已然大好了。
”雲湄點點頭,生怕他不待多會子便消失了,趕忙抓緊時間問道,“我能走了嗎?”
冬鋒回避她那雙灼灼的眼睛,顯然有些支吾,隻一副奉命的樣子,道:“大人說,綁……請您來,不是吃茶閑坐的,既然身上好全了,便即刻來書房伺候筆墨。
”
雲湄深深吸了一口氣,想到女兒,隻能按捺着平複下來,道:“是。
”
幹事的書房在外院,雲湄隻着單衣,一路冷得哆嗦,冬鋒瞄她幾眼,終究解下自己的雉裘,憐惜地遞給她。
雲湄看得出他的同情,也不想再虧了自己的身子,利索接過披上,笑說:“謝謝。
”
冬鋒暗嘆口氣。
唉,真是脾性好,怎麽還能笑得出來呢。
旁的女子碰見這般輕待,早便尋根白绫投缳自缢了。
唯獨喬夫人,渾不需要誰人去操心她的性命。
冬鋒的大衣很快被扔掉了。
雲湄立在一旁,垂着眼睫研磨墨汁,對此不置一詞。
橫豎此處燒有地龍,她不再有生病的風險,這雲大人非要莫名跟衣物過不去,也便随他去了。
雲兆玉不說話,她便也不輕易開口,一進來便上手幹活,低垂的眉眼看起來溫順極了。
還是雲兆玉先沉不住氣,偏過頭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喬夫人今天怎麽這麽安分?”
還不是為了早點回家見孩子嗎?
他明知故問,雲湄懶得搭理,但又不能當真讓他的話落地上,免得惹來側目,是以,雲湄醞釀了下,答說:“雲大人案牍勞形,倘或妾再惹是生非,鬧得大人愈加煩悶,豈不惹人嫌?大人說得對,請妾來不是袖手閑坐的,而是哄大人開懷的,自然得處處妥當些。
”
雲兆玉當然知曉她挂心女兒,才會如此俯首帖耳,但久違地能從她嘴裏聽到幾句溫言細語的軟話,他确實高興不少。
隻是雲湄沒能想到的是,她的謹小慎微,反而換來他益發沸騰的折辱欲。
她的話音将将落下少頃,人便被拉進了他懷裏,探手來撫摩她的肚腹,感知其幹癟程度,在她耳畔笑問:“這個點了,喬夫人餓不餓?看在你今夜如此安分的份上,我帶你出去放放風如何?”
他想到了一個定然能惹得她方寸大亂的點子。
她一不高興,他便會更舒坦,想想都覺血液倒流,身心暢快。
雲湄不知道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但觀其眸中漾開的點點興奮微光,一定不是什麽好貨就是了。
不待她開口問,雲兆玉便攬她在懷,俯下身去,輕輕說與她聽了。
雲湄頓時毛骨悚然起來,臉上僞裝出來的笑,登時便挂不太住了,不乏費解地重複道:“雲大人是說,讓我一個人婦,抛頭露面地與你出入成雙?”
她本能戰栗,雲兆玉将她抱在懷裏,自然貼切地感知到了她的驚惶。
他笑影愈深,“你不是說要處處妥當?反悔得真快啊。
”
雲湄咬牙,盯着他的眼睛簡直要藏不住嫌惡,隻能粉飾地偏開了視線。
此間并沒有正經女主子、抑或是婢妾所穿的服飾,冬鋒一收到出行的消息,思及喬夫人身上惟有從喬宅穿來的寝衣,便趕忙吩咐采買的婆子去成衣鋪子買幾件衣裳回來。
既然是出于羞辱,底下人便充分地揣度上意,不消半個時辰,便從鋪子裏買回些不三不四的清爽衣衫。
結果出乎他們意料,雲兆玉對這些東西并不買賬,長指在難以蔽體的衣料之間翻檢着,扒拉兩下很快收回,仿佛嫌髒似的。
隻聽他涼笑道:“這都是些什麽爛貨?”
采買的婆子、陪同的女使一時間風吹麥浪般跪了一地,抖抖瑟瑟。
餘下的人承令,重新買辦。
雲湄冷眼旁觀,心中輕笑。
對于這位雲大人的道貌岸然,雲湄已經懶得置喙。
既然都打算帶她這個下屬夫人出門遊街了,還假惺惺地去計較這些末節做什麽?
暗恨之中又生出些絕望來,開始計算昨日究竟有幾位官夫人和官老爺見過她這位喬大奶奶的臉,今夜又會不會将她辨認出來,徹底落個顏面掃地。
不過在她思量之間,一個半臉面具扣來她頭上,這般一蓋,她便隻露出精巧的下颌與紅唇在外。
“倒是挺像你的,都是狐貍。
”雲兆玉收回手,掌着她的臉蛋,左右移了移,點評着這張紅狐面具。
雲湄如蒙大赦,壓根沒空深想他的調侃,臨行之前湊去水銀鏡前細看,半遮半掩,倒也不大明顯。
雲湄極大地松了口氣。
可是,間或瞄一眼身畔那個興奮不減的惡徒,雲湄又深覺不妙,總認為事情并沒有這麽簡單。
她換上體面的新衣,忐忑地随他出了宅子,乘車來到今晚的某處宴會所在地。
對于這種聲色犬馬的場合,雲兆玉從不光臨,府臺家的四公子一瞧見他,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視了,觑着雙眼趨近幾步,結果迷離的燈彩之下人影來去流轉,那一表人才的氣度在華光普照之中無出其二,當真是雲大人沒錯。
他趕忙上前揖了揖手,“今兒究竟什麽風,把雲大人給吹來了?”
又隐蔽地打量了雲兆玉身畔那位麗服女子幾眼,猜測是不是自家娘子所說的那位喬夫人。
可惜對方狐面半罩,不光上半張臉,便連玲珑的鼻唇,也掩蓋在了面具的陰影之下,時隐若現,教人瞧不明晰。
雲兆玉開門見山地吩咐:“去把喬錄事也請來。
”
雲湄渾身一震,倏然仰面看向他,被他強行牽着的手竭力扭動着掙了掙,卻被他更深地拽進了掌心裏。
雲湄氣餒,果然他就沒安好心!
面對狐面孔洞之中射出的寒光,雲兆玉隻是笑笑,伸手繞過她的後項,身子傾俯下來,親昵地替她緊了緊面具後的系帶,操着掩不住興奮的嗓音半真半假地安撫道:“喬大人與我同是京城裏放下來的,揣着同一件使命,自然要相互扶持。
這地方魚龍混雜,各色消息最是易得,我是喊他來辦公事的,順便獎勵你填填肚子,可沒有旁的壞心思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