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又過了小孩子平日歇覺的時辰,精力反而愈發充沛。
雲湄被弄得沒睡好,臉色一般般,削減了沖擊雙目的驚豔之色。
臨出門前攬鏡一照,這樣的狀态還不錯。
她不知道那位雲大人會不會莅臨冬花宴,但還是穩妥些好。
随喬子惟進入車廂坐定,雲湄又有些好笑,覺得自己委實是過分草木皆兵了。
這樣的宴會,女眷和男賓都是分院招待,那雲大人還不至于荒唐到了要特地穿過官夫人堆,衆目睽睽之下專程來尋她的釁吧。
她隻要老老實實窩在女客之中,連離席更衣也忍一忍,就是了。
如是想着,雲湄微微心定。
可惜沒多久,雲湄的這份安心,就被以極其令人大開眼界的方式,給擊了個粉碎。
***
冬花宴顧名思義,就是搜羅一些溫室、暖洞裏将養出來的反季鮮花給布置出來,圖的是一個于霏霏暴雪之中觀賞各色妍麗名卉舒展身姿的新鮮,年年都這個花樣,終究也沒什麽好看的,歸根結底還是以各家的交際走動為主。
一入府門,男客女眷便被各自引領着分散開來,待得雲湄在後院坐定,觀四方人煙稠密,盡是女客,下人們有條不紊地來往服侍着,倒沒什麽異常,便心思稍定。
可事實證明,她這心還是定得太快了——
雲湄将将坐下沒多會子,還沒在張夫人的引領之下見過各位官夫人,不遠處便行來一個妝扮貴氣的端莊女子,聽下人們的納福拜見之聲,是府臺四公子的妻子劉夫人。
她點名讓雲湄随她去瞧南圃栽種的冬花。
雖然這位劉夫人言語自然,話音間也有邀請旁的幾位官夫人陪同,但雲湄觀其來勢、與交談中時不時落到自己身上的視線,莫名認為這位劉夫人就是沖自己來的。
雲湄心中有了計較,八成又是那位雲大人的手筆。
倘若派個丫鬟來請,她倒還能有應對推辭之法可,一下子搬出這麽一尊大佛來,又是以冠冕堂皇的賞花走動為名目,雲湄還當真不大好謝絕。
無奈,隻好起身随劉夫人走了。
雲湄心中雖則預感不祥,但還是竭力掙紮了一番,譬如她行走時緊貼大群,盡量不給人可乘之機。
但一旦被人着意盯上了,就如同那網中之鳥,再是較勁,除了白費力氣,壓根無濟于事。
這不,會客的花廳距離南圃要走上一段兒夾道,雲湄起先還與身旁的幾位夫人有說有笑,耳畔卻在某一個瞬間倏而失去了所有聲息,四周靜谧極了。
雲湄呆了呆,這是什麽功夫?她萬般确認,就在上一息,她還被鬓影衣香所簇擁着。
莫不是使了什麽法術不成?
但她很快根據腳下踏着的碎石反應過來,興許是話本子之中常有的奇門遁甲,她應當是觸發了陣法的某一處機關,才落得如此。
雲湄心中惴惴,蹲下身來,研究着那塊碎裂的石頭。
這一路行來平坦,腳下的地闆剛才還是好好的,某個瞬間經她随意一踏,就四分五裂了。
所以,根結定然就在這上頭。
雲湄沒有放棄,打着眉眼官司思忖着,伸出指尖,企圖複原這塊裂石。
恰是這時,身後冷不丁飄來一道聲音:“喬夫人,好巧啊。
”
雲湄身形一滞,随即深吸一口氣。
她轉過面去,就見夾道旁的景色不知何時被偷天換日,原先高聳的白牆,陡然成了一處居室,裏頭逸散出醒酒湯的氣息,還設有以供休憩的小榻,應當是本府為安置酒醉客人而設下的臨時休整之所。
那雲大人長挑的身形立在門檻處,正好整以暇地居高臨下望着她。
不出所料,果然是這睚眦必報的宵小幹出來的。
他笑笑,很是好脾氣地關切道:“地上涼,你在做什麽呢?”
對這些請君入甕的戲碼渾然不知的樣子。
雲湄恨得咬牙,但也不斷提醒自己,官大一級壓死人,她可萬萬不能同此人生氣計較,輕則名節不保,重則命喪此地。
是以雲湄壓下脾氣,強顏歡笑,盡量捏出一個平和的口吻,說道:“雲大人是來讨那隻匕首的?妾霸占這般久,是該物歸原主了。
隻是素聞大人庶務繁忙,尋不到拜見的機會,這才一直沒有歸還。
正巧今日相見,正好兩不相欠。
”
她起身,從袖籠裏掏出匕首,走近幾步,遞給他。
雲兆玉聽了,臉上的笑意淡去幾分,目光始終沒有從雲湄臉上移開。
隻聞他一字一頓地咀嚼着這幾個字:“……兩不相欠?”
就見他擡指一挑,那匕首便當啷一下落了地。
“你欠我的,哪裏又是這般簡單便能還清的?”他意味深長地道。
雲湄被他的蠻橫無理鬧得心火翻湧,一時張口結舌,幹脆閉上嘴巴沒有接腔。
——真要算起來,她欠他什麽了?
是那隻撞到眼皮子底下的香球麽?
不,誰能知道他家門不幸,見不得旁人夫妻恩愛呢。
雲湄百思不得其解,可又不能犟起骨頭來跟他硬抗,隻能收斂神色,盡量垂着頭不去看他,免得自己眼睛裏洩出來嫌惡之意教他看了去,整個人做出一副低眉順目的恭謹模樣。
她隻能當做上回夜宴,自己奪走匕首,拿刀尖抵着他心口的舉動,大大地冒犯了他,他這才進一步記上了她的仇,一得空就來沖她發難。
雲湄顧左右而言他地粉飾道:“上一次鬧得不歡而散,實非妾所願,說到底,都是我與我夫君招待不周,怠慢了雲大人,大人宰相肚裏能撐船,萬望海涵。
倘或往後還願意再次賞光,我與我夫君定然全力彌補。
”
她一口一個“我與夫君”,雲兆玉聽得紮耳,臉上的笑影徹底沒了,咬唇半晌,忽然說道:“你與你家丈夫倒是同舟共濟,聽起來真是一段難舍難分的佳話啊。
可我打量他是個極不頂用的,官場上捅了簍子需得你來奔走,事後還要你來設宴周全……敢問喬夫人,你這日子,難道過得不苦麽?”
雲湄秀眉漸次聚攏,聽到最後,簡直不可置信。
這一番話也太過突兀、太過冒犯了。
人家夫妻倆的私事,縱是鬧上了天,又管他一個外人什麽相幹?
真是個沒有分寸的狂徒!
雲湄窩火起來,轉瞬卻又熄了。
因她轉念一想,這人連私扣人妻的惡事都可以做得出來,能說出這番話倒也算得意料之中,還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別落得還沒開始周旋出脫身之法,便為着這些活命之外的小節而把自己氣個沒完,虧了自己的身子。
是以,雲湄并未光火,隻讪讪笑笑,敷衍說道:“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既成了一體的夫妻,他縱是再如何有一萬個不是,我這個為人妻的,也要極力替他圓補。
”她把“為人妻”這三個字咬得甚重,頗有铿锵的意味,希望能喚回這位雲大人的良心,早點高擡貴手,将她放了。
雲兆玉看起來更不高興了,“喬夫人,恕我直言,這樣的男人着實作配不上你,而且,聽你話裏的意思,也是頗為委屈的,何不另栖高枝呢?”
雲湄聽罷,在心裏冷哼了聲。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乍聽起來像是為她感到由衷的惋惜,實則雲湄可沒忘記上回宴廳角落的羅漢松盆景之後,跟前這男人朝她流露出來的,那一種呼之欲出的濃稠妄念。
雲湄哪有那麽傻,她這廂與喬子惟和離,扭頭來給這麽個陰晴不定的家夥做一個予取予求的外室娘子麽?及到色衰愛馳,還不是被扔一邊兒的份。
看來這位雲大人當真是瞧上她的皮囊了,才在這裏循循善誘。
雲湄心中嫌惡更甚。
裝什麽潔身自好,為前妻持節呢,還不是沒看上。
一有看上的,就施展這般腌臜的、如同劫擄沒什麽兩樣的手段,眼下還在這裏裝出一副能坐下來與她好生詳談的樣子,真令人惡心。
雲湄直言道:“大人說笑了,我與我家相公青梅竹馬,情分非尋常夫妻可比,萬不是那動不動就要鬧和離的淺薄關系。
”
又是強調青梅竹馬,又是親昵地喚一聲相公,一時間仿佛尖針,不由分說地深深刺入耳膜裏。
袖下的指骨被捏得細微作響,分明掌控局面的是他,被困在這由精密陣法圍攏出來的、插翅也難逃的地界的是她,可是他就是有一種失控的感覺。
這種感受,實在是令人煩悶極了。
她甚至隻需要三言兩語,就能勾起他無盡的心火,燒得心裏頭荒蕪一片,痛感蔓延,來勢洶洶。
他滿以為隻要戴上雲兆玉的面具,他便能無堅不摧了,不用害怕堕落,不用害怕淪為父親一樣的惡徒,因為有朝一日摘下假面,他還是那個仿佛沒有半點瑕疵的許問涯。
可是如今看來,事實并不是如此。
說到底,他還是太縱着她了。
接下來,可不能再這麽束手束腳了。
雲湄說完,隻覺空氣阒靜良晌,落在頭頂的視線愈加鮮明。
她嗅到一絲不對勁,屏息凝神垂着腦袋,下意識地往後退上兩步,哪知道不期然便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待得反應過來,直棂門已在身後“砰”地一聲被大力閉阖,室內光影幽微,而她嚴絲合縫被按在牆上,半絲動彈不得,勉力掙了兩下,也不過是從脊背抵着牆壁,扭到身子栽在他肩頭而已。
這個仿若情人之間互相依偎的姿勢,令他的聲線緊密地落在了耳畔——
“倘若我非要你,你又待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