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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冠妻姓(七) “我就見不得恩愛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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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白,不好示人,于是将他攙去了靠窗的角落,臨時安置。

     這裏距離堂中的席面之間,有一座屏風相隔,是供參宴之人休憩醒酒的迎風之地,除了他們夫妻二人,就隻有一個酩酊大醉的官員,在自家随行美婢的侍奉之下喝盡了醒酒湯,随即一頭埋入香懷不省人事,由那美婢半拖半拽着漸行漸遠了。

     人都走盡,恰好留夫妻說些私話。

    雲湄觀察丈夫的面色,他卻垂着頭,使她看不清晰。

    于是她擡起手,将他一绺遮擋面目的碎發攏去耳後,期間指尖觸摸到了一片濕潤,她回過神來,指尖四探,摸出他鬓邊、後項涔涔不止的冷汗,立時大為震悚,出言關懷道:“你這是怎麽了?出了這麽一身冷汗!” 他還是不說話,急得雲湄強掰起他的臉,追問道:“到底怎麽了,你倒是吱聲呀,縱是天大的事,你和我不還好好地活在這裏麽?隻要命還在,一切就還能轉圜,你告訴我,我來想辦法!” 喬子惟聞言擡眸看了她一眼,目光破碎,整個人仿佛打深水裏撈出來的,良久才緩過勁兒來,從肺腑裏深深嘆出一口濁氣,說道:“起先還好,我謹記表妹的教誨,伏小做低地奉承那雲大人,他看起來倒也一副受用的樣子,隻是半途不知怎的,突然與我說起家中的妻室來,取了你給我打的那隻香球去,問我上頭的繡樣是不是……”他想不起那材料來,也忘了雲兆玉咬牙切齒說出的珊瑚珠三個字,堪稱記不到半絲重點,見想不起那千什麽的布料,料想也不是什麽要緊的根結,便幹脆略過,隻說,“總之就是問我是不是媳婦給做的,我說是,他說他家娘子也做過這種貼身之物給他,我還沒想好怎麽搭腔呢,隻先誇了幾句場面話,結果香球轉瞬就被他扔進酒裏了。

    ” 喬子惟說着說着,緻歉道:“表妹,那隻香球已經浸得散了線,就不拿出來讓你看得糟心了。

    ” 他回想的功夫實在不算好,雲湄隻得根據馥兒适才的禀報,大緻将彼時的場面拼湊縫合了起來,猜測道:“不礙的,再給你做一個就是——所以他是因為沒了媳婦,這才看不得人家小夫妻之間濃情蜜意?” 雲湄不可置信,暗罵一句當真是陰晴不定、病得不輕,但瞧見跟前這個從來不讓她省心的夫君,又推測彼時一定是喬子惟的某些舉動或是言語進一步刺激了失去妻子的雲大人,這才鬧得這般愈發針鋒相對。

     “他家夫人是死了還是怎麽?我看看如何彌補。

    倘或是意外而亡,雲大人痛徹心扉,連年挂懷,你又撞到了人家槍口去,那你還真是活該,這事兒着實不好收場了。

    ”雲湄嘆氣,她不期盼喬子惟能面面俱到,但也沒承想他能惹出來這麽大一個亂子,一時疲累極了,可又不能不絞盡腦汁思考辦法,沉吟着說道,“馥兒說他不近女色,對裏頭伺候的媛婢們沒有好臉,送到嘴邊的酒都是不喝的,要自己持杯啜飲,或許是因了對亡妻鹣鲽情深,潔身自好。

    總之,你又把他得罪得更深了。

    ” 嘴上是這麽說,雲湄倒也沒全賴喬子惟,那個雲大人着實難搞極了,誰能想到一個香球都能惹來他極大的不快?他說話藏一半露一半,人家都誇出口了,他又回馬槍一句“我老婆已經沒了”,讓人家怎麽應對呢? 雖然喬子惟全須全尾地出來了,但看情況,這興許隻是一時的,難保那姓雲的狡詐鬼,後續沒有更腌臜的招數,出其不意來撼動他們這個風雨飄搖的小家。

     雲湄覺得累極了,心揪成一團,縱使她是刀尖裏走出來的,也頭一次覺得活着竟是這般艱難。

     她隻是想帶着女兒尋個屋檐好好過日子,究竟是造了什麽孽,怎麽會半途攤上一個陰晴不定的高官呢? 雲湄回想着這陣子的一切,從喬子惟與那雲大人的初次照面,到現下的來龍去脈,思索半晌,忽然有點咂摸過味兒來了。

     最初的從人海中點中她的丈夫出去端茶倒水——這事兒想來也太蹊跷了,針對性委實太過強烈了。

    彼時,真的隻是渴了,從而随手點了一個人給自己斟茶的麽? 如果他就是刻意的呢? 那到底出于什麽呢,為什麽不點別人的名,非得點喬子惟? 雲湄奇思妙想,間或瞄了一眼喬子惟煞白卻愈發驚心動魄、使人如見天人的容色,經緯萬端的思緒裏,隐隐生出了一個荒唐的猜測。

     總不會是嫉妒吧? 她知道男人的嫉妒心也是很強的。

     雲湄妙想連篇,總不會是雲大人的老婆壓根不是死了,而是跟長得像表兄的男人跑了,他這才屢屢報複? “表妹,跟着我,你實在是受苦了。

    ”喬子惟倏而含着深重的愧怍開了口,截斷了雲湄無限接近真相的暢想,“這些天我心裏很不舒服,也反思過了,如果不是我曾經一意孤行,也不會在官場上得罪人,惹來這種禍事。

    我決定聽你的話,可是不知道怎麽,局面根本不為我所控,當真不是我能夠扭轉的,縱使我遵從你的叮囑好生恭維,雲大人也總能從犄角旮旯裏尋出錯來發難。

    我、我……” 他說着,被深深的無力攫住了心神,眼圈一紅,又有飲泣的跡象,雲湄正在暗恨那姓雲的勞什子橫插一腳,鬧得他們小家不寧,見狀自然心疼極了,可為顧局面,隻能無奈打斷:“你別在外頭哭,做官的,不要威嚴了?今日還是你做東呢。

    ” 可是喬子惟的委屈仿似洪水,掉眼淚是他一貫發洩情緒的方式,一時半會兒是憋不住的。

    雲湄嘆了口氣,念及他每次落起淚來又不會大喊大叫歇斯底裏,隻是默默地幽咽而已,于是張開袖子,包容地小聲說:“那你來我懷裏遮着點兒罷,我假裝給你整理儀容,咱們是夫妻,被人瞥見了也不會懷疑什麽的。

    ” 說着,她把自己的凳子挪近了,使人安心的馨香即刻撲面而來,喬子惟順勢倚去她衣襟處,雲湄便趕忙從袖籠裏抽出巾帕,作勢給他擦拭冷汗,又假模假樣從他濃密的頭發裏擇了擇新冒出來的銀絲,将掩護打得很好。

    雲湄正自滿着,忽而又覺心酸不盡,心想真是天可憐見的一對小夫婦,人沒有足夠的權,就沒有硬氣的腰杆,得讨各人的鼻息過活,這不,随便來一個京官,就快要把他們壓死了。

     她忽然有些釋懷了,扔下執念問道:“你大舅做掮客那回事,什麽時候能拿住他這個人?如若棘手,你退出來吧,我不強求你做什麽,至時候我自己安排,想想怎麽換個法子拉他下馬就是了。

    ” 對于她拐着彎兒地稱呼自己親生父親為“你大舅”這回事,喬子惟并不感到多麽奇怪,隻窩在她懷裏,甕聲甕氣地回道:“我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你會不會對我感到很失望?” 雲湄又嘆氣了。

    跟喬子惟成親後,她都數不清自己嘆氣的次數,隻說:“萬貴妃跟憲王倒臺後,他還能自行抱上另外的大腿,繼續為禍一方,想來并不是個簡單好拿捏的蠢人,你辦不到也是尋常。

    ” 喬子惟眼睫眨動,鼻端萦繞着妻子身上的熏香,神思随着她的提議,開始遐想跟表妹退居田園的自在生活,卻很快止住了,悲聲說:“我來洞庭,是朝廷委任,雖然沒有雲大人身上的擔子重,可嶽州本地貪墨之風不了結,我是不能抽身離開的,官不是想不做就不做的。

    ” 他微微擡起腦袋,歉疚地看向雲湄。

    雲湄沒有怪他的意思,攏住他的後腦勺,另一隻手拈着帕子擡起來,微微傾下臉,落下目光,給他細緻地擦拭着鬓旁的冷汗。

     這般人影交疊的姿勢,實在顯得有些親密了,甚至從某些角度看去,勝似一個錯位的缱绻之吻…… 珠簾之後很快傳來類似杯碗落地的摔砸之聲,驚碎了滿堂的有說有笑,也将屏風旁的雲湄吓得收回了臉,循聲回首,蹙眉觀場,一時不知發生了何事。

    但她雖然不解,畢竟是此場宴席的主家,一聽到動靜便快速應聲站了起來,預備出面周全。

     她沿着聲音傳出的方向,很快走到了由瑩潤寶珠織就的簾幕近旁,不等她探望,裏頭便傳出一道聽似寬和,實際莫名繃緊,仿佛咬牙切齒的聲音:“……不礙的,是我自己失手,不是她們的過錯。

    ” 原來,先前雲湄沒有強求,馥兒便順勢撂了挑子,美馐樓的巡場掌櫃見狀,為了貴客的舒坦着想,派了自家的侍酒美妾伺候左右。

    眼下那兩個美妾伏跪在地,雲湄可以透過垂委的珠簾下方看見她們瑟瑟發抖的背影,她們的假母早已趕到此事發之地,在一旁出言教訓着,要給貴人賠罪。

     不知緣何,裏頭那位雲大人對這些為奴為婢者展現出了不符合他本人脾性的包涵,面對假母一連串的賠禮之言,隻說:“帶下去吧,我不需要人伺候。

    ”又聽得碎金落地之聲,雲湄餘光一晃,被那一線金光吸引,就見兩個美妾跟前落下賞錢,意味着不計前嫌,假母看了,也不好再罰。

     雲湄覺得怪異極了。

     說是親近美色、憐香惜玉吧,他又明言說要假母把美妾給帶走,說他慈悲為懷,願意為見到的任何一個卑賤之人周全首尾吧,但他對喬子惟的惡意又是沉甸甸的,動不動就要将人全家都抄斬了,射來的那一箭,稍稍偏過一點,便能紮穿她夫君的胸膛。

     ……當真是好難猜透的一個怪人。

    性子割裂極了。

     就在雲湄視線凝定在那些碎金之上,兀自思索猜測這位雲大人的脾性之時,裏頭陡然失去了聲息,便連那位巧舌如簧的谄媚假母,都沒有再發出半點動靜。

     片刻,雲湄發現四周靜得過分,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了這份不對勁,一個擡眼,就見不遠處掀起了半幅珠簾,一個面若美玉的年輕公子緘默地立在那裏,正一錯不錯地盯着她看。

     這……是那位雲大人? 看擡腿的去勢,他分明是打算要走的。

     但是他卻生生停住了,算算裏頭沉默的時間,甚至還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雲湄意識到這一點,又思及對方近期的針對與發難,與一刻鐘之前才浸爛了喬子惟與她之間表示夫妻恩愛的香球,立時不寒而栗起來,生怕他由此遷怒到她。

     雲湄收斂目光,袖中的手指疊在一起,捏到泛白,足下隐蔽地退了兩步。

     可是落在頭頂的那道鮮明已極的視線,并沒有随着她的避讓而調走。

     雲湄眼睫發顫,心似擂鼓。

     ……為什麽這麽看着她? 他……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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