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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冠妻姓(六) “我家娘子負心薄幸,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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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上這麽一遭滔天的大禍,是想被趕出府去,還是被大義滅親?!” 喬子惟慌手忙腳接住,甕聲甕氣說:“我不說了、不說了,都是錯的,都是爛點子。

    ”雲湄氣得額畔的青筋跳個不住,垂頭撐住額角,連日來被忽略的疲憊感頓時湧向四肢百骸,将她兜頭淹沒,困倦與無力包裹住了她,緊緊拽扯着她的神思沉淪下墜。

     昏沉間,雲湄頭一次開始正視一個問題。

     ——當真要跟這麽一位令她操心個不住的人,過上一輩子嗎? 喬子惟大她不少,仍一腔氣性,滿身的膽,又缺了根筋兒,別說做官,便連日常過活,都有無法應付得當的方方面面,等着她去彌補周全。

     同他相處時,她不似妻子,簡直像個嘔心瀝血的老媽子,要操勞的事情,已然大大超出了一個妻子該盡到的範疇。

     雲湄倍感倦累。

     累完,還要替他寫請帖。

     斟詞酌句,仔細揣度,落筆恭敬備至。

     寫畢,雲湄揉揉久坐酸痛的腰椎,複又最後浏覽了一遍,看完,很是滿意。

    喬子惟站杆似的戳在旁頭,神色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說道:“這……是不是太過谄媚了?” 雲湄聞言,已經沒有精力再去跟他生氣了。

     時至今日,雲湄對丈夫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到來的開竅之日失卻了期待,現下,她隻是平和地提點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要跟得罪過的人拿捏架子?” 喬子惟不說話了,但視線經不住地往請帖上瞟,看見那些措辭,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他從前由何大儒舉薦,入宮任中書舍人時,都不會為了逢迎皇帝,而寫出這種損風骨的字眼。

     可是他攔不住,這封請帖被雲湄固執地依照原樣給送了出去。

     意料之外的是,不消捱上幾天,這封措辭谄媚的請帖很快就收到了回複——可。

     雲湄的心放下一半,這代表着事情還是擁有轉圜之地的。

    但她見識過對方的手段,是以另一半仍提防着那位睚眦必報、掌攬生殺的雲大人,這幾天鎮日裏對喬子惟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傳授自己從前逢迎貴人們的經驗。

     喬子惟每每聽得面色欠佳,臉孔灰敗,俨然一副受辱之相,仿佛這跟扒了他的衣服去遊街沒什麽兩樣。

     雲湄才不管他高不高興,隻追問:“聽懂了嗎!” “……”喬子惟沉默片時,由衷地道,“我說不出來這些奴顏媚骨的話。

    ” 這話出乎意料地沒有換來雲湄的惱怒,她反而沉默下來,不再搭話了。

     ——奴顏媚骨? 可是,這樣可以活命啊。

     倘或從前那些晦暗歲月裏,她做不到舍下最沒有用的臉皮,她早就死了。

     她就是這麽過來的,保全了性命,很不容易。

    開啓新生活後,她倒也不自苦自賤,覺得這是她竭盡全力以後合該得到的、能夠正常做一個良民的好日子。

     是以,這奴顏媚骨四個字,從現而今與她最為親近的丈夫口中,如此語帶貶低與排斥地說出來,雲湄是不太好受的。

     緘默少頃,她又盡量理智地去理解:表兄從文,清流出身,要他去刻意酬酢逢迎,于他而言确實有些難辦了。

     雲湄咽下沒由來的酸苦,勸道:“反正你就撿些好聽的說,知道嗎?切莫再語出不遜,或是表現出什麽傲骨難折的模樣,你就收斂這一次,行嗎?” 既然成了親,她是當真想好好過日子的,誰願意看到家破人亡呢?就算沒有感情,念在表兄給予她們母女一程護持的人情上,無論波折多麽大,隻要她能辦到的,都會主動擘畫一番,與這個丈夫同舟共濟。

     可是她這廂盡力在經營,喬子惟卻始終不聽調擺,雙眉夾得死緊,半晌沒有松口。

     雲湄嘆氣,攤上這麽一個丈夫,經年累月地軸着一股勁兒,給家裏惹的大事小情不可謂不多,每一次都得她來過手操心。

    一次次耳提面命,一次次不曾悔改,終于有朝一日惹出個大禍事來,時至現下仍舊放不下身段,雲湄說不失望是假的。

     她也不再說什麽,留他一人思索利弊,自去洗漱了。

     沐浴畢,在床帳內躺下,雲湄的心思還是沒定下來,在腔子裏紛紛揚揚地漂浮着。

    那請帖說是在美馐樓設下席面恭候大駕,實則并沒有框定時間,蓋因雲大人肩負重任,整日忙得連軸轉,是以還得看着人家的空當來,等他的知會。

     雖然時間得等人家漏個話音兒,但雲湄這廂已然緊鑼密鼓地操辦了起來,讓喬子惟去打聽這位雲大人的食菜喜好,抑或是有沒有什麽一面用膳、一面觀賞歌舞,席間讓美姬陪侍,斟酒喂茶的癖好。

     喬子惟什麽消息也沒能帶回來。

     ——這位雲大人,就仿佛憑空冒出來的一個大活人,除了曉得他是朝中派遣下來督查州府的京差,其他一概不知,根本打聽不到半絲習性脾氣,甚至是曾經的為官經歷、履歷蹤跡,統統都沒有。

     雲湄聽罷,隻覺得這是不可能的。

    試想:一個承蒙聖恩、受皇帝器重,能夠委以重任使其巡查地方的權臣,怎會留不下半分痕跡? 她隻将懷疑的目光射向丈夫,深以為是他辦事不力,便連這點小事都無法探明。

     喬子惟簡直有口說不清,好似啞巴吃了黃連,半晌才憋出一句:“真的,你信我!” 可雲湄已經露出了“我就知道你是這德性”的神色,不再同他多掰扯,側了側身子,遺憾地睡下了。

    沒辦法,不能指望喬子惟,她這廂隻能安排一些等閑不會出錯的當地特色菜,夜裏做夢都是幾葷幾素、配什麽酒。

     雲大人也沒有讓他們苦等太久,轉過這日,就派下人來給了音信。

    雲湄振作精神,很快根據約定,将席面敲定在今晚。

     臨赴宴前,雲湄放心不下,親自将喬子惟送到門房,絮絮叮囑,最後一咬牙,還是跟去了。

    雖然她不好出席,但可以在門外侯着,倘或有什麽,還能及時支應。

     美馐樓的天字號雅閣子今兒及早就開始安排了,四下裏除盡塵沫,檢視各處是否齊備,又在窗沿處點上了雲湄要求的能夠平心靜氣的靈犀香,一時風送清幽,滿室怡然。

     連牆角的盆景都換作了使人望之靜心的淡雅派的玉簪花。

     雲湄轉了一圈,頗為滿意——她怕喬子惟掉鏈子冒犯人,隻能在這些小地方上下功夫,期盼雲大人聞之心緒平淡、見之舒心靜氣,從而莫要跟他計較。

     簾幕後還預備着樓裏的清倌兒,懷抱樂器,蓄勢待發。

    雲湄吩咐他們先奏一曲舒緩的《浔陽曲》,如若雅間內有傳,再行近前伺候。

     一切妥當,長廊另一端腳步疊起,很快傳來引領聲。

    雲湄退至幕後,尋了個能隐約旁觀到雅間內大緻情狀的位置。

     天字號雅間內。

     私相授受是大忌,時下官員之間倘或有什麽酬酢,都是趁着大宴交談,是以今夜的名頭是迎春宴,還有許多湊趣兒的雜官到場,隻不過得将那位雲大人奉為主座之上級別最高的貴客,彰顯其獨一無二的地位罷了。

     這不,主座的席面都是單獨設下的,隔在垂委的珠簾之後,并不浸泡在底下人的嘈雜裏。

     喬子惟謹記妻子的教誨,雖然那些太過谄媚的話說不出口,但也不停地起身給雲大人敬酒,先是一通拜謝賞光的虛詞,爾後又是一番恭維,流程看似走得很好,因為雲大人入席之後談笑自若,一副很是好說話的模樣。

     喬子惟聽他口吻,心想再接再厲興許真能冰釋前嫌,待要發力,珠簾後的人卻将話頭陡然一轉。

     就聽他幽幽的聲線自縫隙裏飄了出來:“你身上的那隻香球,可是拿湖州的千絲羽織就的?” 喬子惟本已打好滿腔腹稿,乍聽此牛頭不對馬嘴的話音,一時間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斟酌着答道:“回大人的話,這是內人為我制作的,我并不知道用的是什麽料子。

    ”他垂目拈起香球,仔細看了看,“……大人慧眼,這……應當如大人所說,确為千絲羽織就。

    ” 簾後的人默了默,珠串随風碰撞搖擺,使人隐約可見其唇畔弧度依稀,看樣子饒有興味。

     隻聽他道:“拿來我瞧瞧。

    ” 喬子惟一頭霧水,摸不清話題怎麽就移到這上頭來了,但見裏頭那人不似在開玩笑,便隻好照做,褰起珠簾趨步入內,又從腰間取下香球,雙手奉上。

     落座于圈椅之內的雲大人一襲銀竹紋的玉色衣,雖則看去素淡已極,但襯着那張惟有金玉堆之間才能作養出來的臉孔,僅僅隻是一個擡手接過的動作,便貴氣流溢,不容逼視。

     布菜的小厮經過雲湄叮囑,此時見他們要看家夥什,便很有眼色地适時剔了剔旁頭落地燈的燭芯,不多時,搖曳的火光變得益發葳蕤起來,叢叢簇簇地映照在香球表面點綴的珊瑚珠上,一時間流光溢彩,滿室生輝,好不奪目。

     說起來這樣的光芒委實刺目,不光左右侍奉酒水的婢子、布菜的小厮,便連喬子惟也及時偏開了臉,可唯獨雲兆玉卻反常地不避不讓,而是定定凝視片刻,面上微有笑影,卻莫名冷沉瘆人:“我家娘子曾幾何時,也給我打過一隻香囊,上頭的鴛鴦便是用千絲羽織就的,旁邊的迎春花也點綴了這般細密的珊瑚珠。

    ”香球在指尖輾轉,他不由感慨,“當真是一模一樣啊。

    ” 喬子惟愣愣聽着。

     這是上峰打算跟他交心嗎? 或許隻是一句尋常的感慨罷了? 喬子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很有些遲鈍的勁頭,沒能看出雲兆玉神情之中隐寒的細微涼意,自顧自噎了噎,笨口拙舌地回了些祝願夫妻美滿、琴瑟在禦的場面話。

    雲兆玉神情難辨,極是冷淡地聽着,一句也不曾應答。

    喬子惟每吐出一個詞兒來,他那雙被火光渡染的黢黑瞳眸,便随之一寸寸地愈發幽邃起來。

     “啪嗒——!” 終于,在喬子惟連綿的祝願之中,雲兆玉勾繞香球吊繩的長指忽然一錯,那隻香球失去依仗,倏而直直地墜入了桌案上的酒杯之中,濃郁的葡萄色酒漿轉瞬便将密密匝匝的經線緯絲全部浸透,不乏惡劣地将人家娘子精巧的繡活給盡數濡壞了。

     “琴、瑟、在、禦?” 雲兆玉将這極富諷刺之意的四個字裹含于舌尖,翻來覆去地體味着。

    期間調轉目光,不着痕跡地瞄了一眼某處,透過觥籌交錯的席面,窺見了簾幕之後一道坐立不安的窈窕人影。

     緊接着,室內響起一道生冷的口音,刀子似的撕破了喬子惟的美滿祝願:“實在不巧,我家那位矯情飾詐的娘子負心薄幸,早就跑得不見影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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