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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冠妻姓(四) 「雲兆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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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氛渾然不像是在開玩笑,趙傅母趕忙察言觀色地過來檢查姐兒的手指有沒有被劃出傷口,繼而在雲湄示意下把孩子給抱走了。

     喬子惟這才蔫噠噠地交代道:“我捅了個銀錢虧空的簍子,狠狠将上峰給得罪了。

    那雲大人不是囑咐我去承辦開刀之事麽,我……也不知怎地,明明各處都穩當,偏偏讓我給辦砸了……” 雲湄一愣,又在喬子惟報出的具體數目裏意識到了事态的嚴重性,沖他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她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壓根無法平息,扭頭忿忿道:“你怎麽就收斂不住你的犟,怎麽就是學不會圓滑變通?是,孩子不是你的,你不在乎是情理之中,帶累了也無所謂,但你連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 這種天文數目,是萬萬不可說給喬老爺的,這樣喬子惟興許連嫡長的身份都能被剝奪了去,惟有被大義滅親、趕出家門的份兒。

     雲湄着實怒火中燒。

    畢竟這充分說明,她日日耳提面命、苦口婆心的勸誡,沒有被喬子惟聽進去哪怕半絲兒,這人終究還是犟着一把骨頭,一頭紮進了死胡同裏。

     她就知道,早晚要出大事兒。

     可到底也沒能料想,竟是這般規模的滔天大禍。

     倘或周全不及時,阖家都要落罪! 火冒三丈之中又生出一點不合時宜的疑惑來,乜過眼睛打量喬子惟,心中倍感奇哉怪也——扪心自問,喬子惟有這般不濟事麽?他在官場上,雖則是有些不知變通的執拗脾性,但也不至于鬧得而今這般,将身邊所有人一齊帶累的可怖境地罷? 不過雲湄生氣歸生氣,疑惑也歸疑惑,念在喬子惟雖則非自己親生,但從綏綏出生起始,便親力親為地撫養、教育、愛護之下,氣過之後,也并沒生出分道揚镳的念頭,而是撇下火氣和疑窦着眼當下,開始冥思苦索地斟量着,該如何妥善了結此般禍事。

     她抱臂沉吟,在屋中步履不停。

     雲湄在心中算了算,算出這樣偌大的一個巨坑,何老太太給的那些産業,縱使盡數變賣了,也是遠遠填不上的。

     隻能、隻能…… 她心虛地要緊後槽牙——隻能從許問涯給的那些金串兒上頭挖了! 當初金蟬脫殼的時候,跟宋府那廂都商量好了,雲湄是有可觀的分紅的。

     可是,雖然許問涯自打給出去後,便隻當是妻子的私産,再也沒有過問這些産業的意思,但一下子挖這麽多,終究很容易引起側目,隻好分散開來慢慢地取,這就意味着要各地走動,委實是個漫長的旅途。

     雲湄氣過之後頭腦愈發清晰,當晚便規劃好路線,吩咐下人們将行箧給收拾停當,又給江陵宋府去了信,不多時便有金串兒跟對牌送回來,供她取用。

    翌日雲湄便依照規劃,先行就近趕往洞庭本地的施家別莊,佯作江陵宋府前來承辦取錢事宜的奴婢,求見莊頭。

     近來何老太太身旁勢頭正酣的乃是醉冰,已經被提成深德院的一等姑姑了,嫁給了得臉的管事,育有一女。

    醉冰曾經受命帶着婢子盤過這兒的賬,同時,并沒有與莊內之人貼身接觸過。

    雲湄與醉冰身量相當,戴上幕籬便萬事妥當,所以,雲湄倉促之間頂的就是這位昔日共事之友的名頭。

     嶽州府水網密布,是為通邑大都,茶葉香料等貿易得以發達,這處別莊便是施氏麾下設在洞庭的制香莊子,人入得莊內,舉目便是一片寬闊的花田,各色原料随風搖曳。

    莊頭的副手宋老漢出來引接,領着雲湄穿過遊廊,殷勤介紹道:“這些都是冰姑姑早前派人來檢點過的,可是哪裏不大如意,才讓您親自跑這一趟?” 雲湄聽了,不禁在心裏頭暗暗感慨一句滄海桑田。

    曾經那個隻會偷奸耍滑、躲在暗處磕瓜子兒的醉冰也發狠得了臉,被人尊上一句姑姑了。

     也是,她雲湄自己稀裏糊塗連孩子都這麽大了,這世上還有什麽不可能呢? 雲湄道:“倒不是。

    隻是有些事,需得見一下你們莊頭。

    ” 這相當于上頭發話,底下的喽啰隻管承辦便是了。

    宋老漢呵腰說是,先将雲湄安置在一處山廊裏閑坐飲茶,自己趕忙往主山上的正堂禀報去了。

     隻是出乎雲湄意料的是,這副手去而複返後,不是帶着莊頭來恭謹接見她的,反而要她親自往主山上走一趟。

     宋老漢一來一回,獲悉內情,再去觑掩在皂紗之後的雲湄,殷勤之外就多了些打量,也不知究竟什麽意味。

     雲湄還沒開腔,何老太太派來充人數的婢子先行冷笑道:“你們莊頭倒是架子大,比主家的人還要金貴。

    ” 宋老漢聽了倒也不變色,隻在心中腹诽:可不金貴嗎! 但這話萬萬不可付諸于口,隻益發點頭哈腰地哄着騙着将人引上了步攆,一路沿着莊內最為平坦的小徑,将雲湄穩穩當當地給擡上了主山。

     這是莊頭平日裏承辦來往生意的幹事之處,同時也是人家一家老小的居所,院子寬綽,開間較闊,足足有三重院落,人走在裏頭,還可以聆聽到隔牆的叮咚溪水在薄冰之下淙淙地流淌着,伴随依稀的冬鳥啁喳聲,倒也是居于山間的一種獨特意趣。

     沿着疊落廊往下,入得會客的正廳,氣象陡變。

    擡頭的藻井彩繪髹金,座椅的扶手雕銀镂玉,便連地上那座十二折的花中四君子的屏風,都是滿滿當當的雙面針的綢繡款式,密匝匝的光暈晃人雙眼,人立在堂中央,即刻便被四面八方襲來的光彩給淹沒,竟不知是堂中的燭火過分輝煌,還是繡屏的金銀線實在刺目。

    瞧得出來,從原料到繡工俱都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雲湄如是環視一圈,頗為心安,暗道穩了——光從這一個莊子都能挖出來不少救命錢。

    不由感慨施家不愧為大蔚首屈一指的巨賈,随地一個莊子,都是這種富貴無雙、榮華已極的氣象。

     隻是她落座後啜了快有三四杯茶,莊頭都始終沒有露面。

    雲湄疑惑地看向侍奉茶水的宋老漢,宋老漢卻将視線來回巡睃一圈,時不時瞄向繡屏之後,雲湄順其目光,這才隐約透過屏風之上細密的繡線,看見一個模糊的高挺人影。

     ……原來人早就候在這裏了? 雲湄心中不住生怪,開腔說道:“莊頭教我好等,不吭聲是為何?吓煞我也。

    ” “醉冰姑姑親身前來,在下惶恐,适才絞盡腦汁思量錯處,這才多有怠慢,望姑姑恕罪。

    ”那莊頭聞聲立時出言緻歉,語調拿捏得恭謹非常,細聽之下卻略帶些沙啞的質感。

     雲湄滿心揣着以財保官救命之事,方才那幾盞茶已經喝得她耐性全失,心急如焚,自然是沒有多加留意這些有的沒的細枝末節之處,隻從腕間取出金串,薅下對牌,擡眸看向那道屏風,開門見山地道:“你出來罷,我得當面問些賬面上的事兒,還麻煩你對着賬本,為我指引一二。

    ” 屏風後的莊頭聞言卻始終凝定不動,停頓須臾,才答道:“在下偶感風寒,特以屏風作隔,沒得擾了姑姑過去病氣。

    ”說着,他吩咐道,“老宋,你去取賬本來,按着醉冰姑姑的吩咐好生伺候。

    ” 雲湄頗為不耐煩,還以為又得自己移步挨過去,半途卻聽他語鋒一轉,後有安排,倒也沒發難,隻按捺着安坐原地,等着宋老漢跑進跑出地取賬本去了。

     按理說這一來一回耗不得多少辰光,先前又聊得不快,當下合該各自呷茶靜候便是,那莊頭期間卻仿佛受不得哪怕彈指之間的冷落,主動出言和雲湄攀談道:“姑姑要看賬,想來是有要事?” 雲湄早便預備好了說辭,也是在何老太太那廂過了明路的,眼下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道:“我家老祖宗要辦八十壽宴,打算在本府與外家一同置辦流水席,從城頭開始鋪排起來,一直到府門口。

    可你也曉得,江陵宋府詩禮傳家,尋常以清廉為律,遇事沒有足量的銀錢,又商量着不能損了老人家的體面,這才前來取些銀錢。

    ” 屏風後的人凝神谛聽她娓娓傳來的話音,待得雲湄言罷,他嗤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在為此發笑,短暫的音節裏極富沉甸甸的譏诮意味,少頃,笑意喑喑地反問了一句:“是麽?” 雲湄扣攏了眉頭。

    先前還不曾計較,眼下當真開始覺得,這個莊頭着實有些逾矩了。

    是疏于管教了麽?從前由她經手盤賬的時候,有許問涯服衆的手段在先,底下哪裏出現過這種不知好歹的人。

     宋府派來随侍左右的婢子寒聲道:“莊頭果真是架子大,膽子也大。

    主家辦事,還需得向底下人交代個青紅皂白麽?” 宋老漢這時也捧着幾冊賬本歸來了,乍見他們對峙,頓時屏息凝神,大氣兒也不敢喘,生怕屏風後的那人破了功,要拿誰祭旗。

     他隻好兩相周全着,先是沖雲湄說:“咱們莊頭病糊塗了,姑姑切莫計較!”爾後換了個生氣兒,轉臉對着屏風,似怒似哄地道,“老大,既然您燒得高,便莫勉強支應了,能撐病站在這兒,人家就已經看到您的誠心了,多說多錯呀!您且歇着吧,餘下的容小的來伺候就是了。

    ” 雲湄卻并沒有從宋老漢的語調中聽出真切的緻歉之意,反而像是在忌憚什麽,才勉強出面周全了這一遭。

     ——不像是怕她會因此挂火,反而更加顧忌着屏風後的莊頭似的。

     不過她着實沒有往下深想的心思,一想到家中內憂外患的境況,雲湄當即仿似五內俱焚,連忙盡量沉下心來跟宋老漢對頭坐着,專心撥賬,不一會兒便理出了一個尚可的賬目,取之能解近渴,又不至于引人側目懷疑。

     兩下裏敲定,隻等莊頭蓋戳,這筆賬便即刻能到得雲湄囊中。

    一般來說,主家取錢,底下人哪有不應允的,宋老漢卻很有些猶疑,餘光頻頻瞥向堂中央用以隔斷的屏風,見後頭那人久不發話,像是沒得疑義,便去取了紅泥和印戳來,沾了雲湄的手印,餘下的,就缺莊頭那一份兒了。

     宋老漢捧着賬本和紅泥,躬身跑往屏風後請示。

     雲湄追随着他,眸光透過繡屏之上的經線緯絲,凝目看向其後的情況。

     ——那莊頭的手印要落不落的,垂頭像是在思忖什麽,一股子踅摸着該如何找茬的勁兒。

     果不其然,沒多會子,雲湄便聽他出聲了:“這筆數目要一下子拿走,咱們賬目上怕是不大好做啊,年終各地彙報,至時候姑姑可別怪我們短了缺了。

    ” 雲湄心中煩怪,嘴上也帶了火氣:“我既來取,自是早将後續事宜考慮妥當。

    或是莊頭有更妥當的好點子,抑或有何能讓你松口痛快給我承辦此事的要求,橫豎隻要你有什麽想頭,開口直說便是,何必彎彎繞繞,鬧得兩下裏俱都糾纏在這裏,半晌都走不脫!” 誰知這話仿佛正中莊頭的下懷,雲湄話音将訖,轉瞬便惹來他輕輕一笑,說道:“自然是有了——我瞧你女兒生得珠玉可愛,拿她來抵,是最好不過的呀,此後,別說是這點子不值一提的銀錢了,我定然處處俯首帖耳,任姑姑施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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