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甜的紛亂夢鄉。
沒睡多久,就被揪起來了。
許問涯一身墨色寝衣,長發垂肩,洗濯一新。
看樣子是冷靜了下來,打算粉飾太平地好好沐浴睡覺的。
但瞧這副夜中鬼影的站相,許是半途又想不通了,這才來折騰他。
全昶差點從床上彈出幾尺高,反應過來,也顧不得衣衫淩亂有失儀表,隻慌手忙腳地翻身下地,聲線哆嗦地請示道:“……大、大人?您這是——”
“你先前不是查過她麽?”許問涯自顧自找了個桌畔坐下,斟茶道,“把她的所有都說與我聽。
”
這些是早都禀過的事兒,全昶陡然聽他吩咐,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
隻得誠惶誠恐地斟酌着道:“雲湄,洞庭人士,生母不明,早逝,生父是洞庭本地的……”
許問涯看他一眼。
全昶滞住,顯然大人想聽的不是這些。
他正重新思忖,就見許問涯微微低頭,不由随之疑惑看去,卻瞄到許問涯掌心之中的一攤灰燼,燒不盡的珊瑚珠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全昶見狀倒吸一口涼氣,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腦中的思索卻不敢停頓,挖空心思地猜測着許問涯的意思。
隻是見了那堆灰燼,适才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聲線複又戰栗起來,短短一句話,抖得變了八個調子:“她、她五歲就被親爹給賣了,輾轉被人牙子售入宋府,在各院都幹過活兒。
沒什麽親眷,早年受過姑母的接濟,十來歲後跟姑表哥恢複了來往,就、就是——”
他觑一眼許問涯的臉色,怎奈案頭燭火躍動,許問涯又垂目盯着掌心,長睫掩覆下難辨神情。
全昶隻得愈發小聲地接續道:“就是業康伯府先前收的一個門生,那個叫喬子惟的。
他們常有通信,喬子惟會給雲……雲姑娘買衣服首飾、寄錢,而且每回都會給她買酥油糖,那酥油糖跟大人十歲出頭那年過宋府拜會時帶去的一樣,同出京城朱雀橋南面那條雲盤巷子中的天心糖鋪,上回跟貝笛一塊兒掉出袖子的那一顆,也是一樣的來處。
”
全昶盡量說點讓許問涯舒心的,既然都說到了這兒,他便把先前因許問涯表現得似乎想要好好跟宋浸情過日子,他這廂便擱置沒報的訊息,一股腦地奉上了。
就見他從屋內角落裏的箱籠中翻出一塊兒經年的小石闆來,放在了許問涯跟前的茶桌上,又取來燭火,懸于石闆上空,一寸寸地遊移探照。
這塊石闆為泥濘凝結而成,整塊兒不過托盤大,瞧着年深日久,受風雨侵蝕,孔洞遍布,卻仍令人能在燭光的映照之下,依稀看見稚嫩的描畫痕跡。
線條筆觸稚拙,但細細看去,能分辨是一幅描繪着施舍場景的畫。
右邊站着一個小公子,做出伸手狀,而左邊的小丫頭懷揣着衣物之流的東西,接過抛來的糖包。
畫者彼時似乎還不會寫字,畫旁一個“謝”字寫不大清,顯得亂糟糟的,得竭力辨認。
全昶道:“小的探問了宋府上下,當年有個老婦記得,這是雲姑娘所作。
老婦說那姑娘打小就生得好,又多遭磋磨,但從沒落下過活計,打不死似的,教人很是記得住。
所以錯不了,就是雲姑娘畫下來的。
”
許問涯凝睇着那塊石闆,久久沒有開腔。
他還記得那年冬月,文老太太攜他過江南省親,途徑宋府拜會之前,給他塞了好多東西,其中就有這一味酥油糖,非得讓他都給宋浸情。
當年他時值最為氣盛的年紀,當然不樂意去幹這種讨好之事。
他與宋府三姑娘說是青梅竹馬,其實兩下裏并不熟稔,名字都快忘了。
文老太太就開始佯作抹淚,說施氏的棺椁還是她力排衆議,命人扶回相州的。
許問涯無奈,隻好照做。
誰知道小小的宋浸情并不領情,這也不要那也不要,還問他是誰,為什麽要進她的院子。
許問涯哪裏會慣着她,轉身就走,宋浸情又噔噔噔跑過來,說不能白拿人東西,非得讓他全都帶走。
許問涯氣笑了,這樣他怎麽回去跟祖母交代?可宋浸情拗得很,左争又争,還是被塞了包糖出了院子,許問涯看也沒看,抛給過路的小婢了。
誰又知道公子小姐之間的幼稚賭氣,能救了旁人的命。
當年的雲湄還不會寫字,就把這一幕畫了下來,以作記錄,筆觸稚嫩又真切。
一包糖,被她省着省着,吃到了第二年的暴雪天,那日,她放下髒衣簍,在厚雪掩映的竹蔭下餓極欲昏,這才吃光。
爾後便是頭一次殺人,殺的是趙老翁。
她也自此留下了吃油膩糖果的習慣。
“她過得……”許問涯收攏手指,珊瑚珠深深硌入掌心,嗓音喑啞,“她一直過得這麽不好嗎?”
倘若彼時他沒有這随手扔糖的舉動,是不是就不會有後面這一段緣分了?
他瘋狂回憶着,可是連雲湄那個時候是什麽長相、什麽神色都想不起來,似乎聽見她聲若蚊蚋地說了聲謝謝,可是他不曾搭理,就那麽走開了。
因為當時,他根本沒把這個小小的奴婢放在心上。
“也不是吧……後來就還行,”全昶觀測他的神色,粉飾道,“進了深德院,隻侍奉些琴瑟煮茶什麽的。
”
許問涯雙目閉阖,神情未見緩和,隻呢喃說:“她快要十歲還無法寫全一個“謝”字,後來卻會書法,會插花、點茶,能吟句成詩,還會按摩。
這樣的功夫,短短幾年之間從無,練到熟稔精湛、能夠伺候一家主母左右,得到青眼,要更難、更艱辛。
”
五歲被賣,身世凄慘,經年的暗傷深入骨髓,時至今日還常有夢魇,不得掙脫。
許問涯根本不敢去細想,那個人一路來究竟吃過多少苦。
也幸好,她是個很有魄力的人,才能一路活了過來,從泥潭之中掙紮開花。
……她也是個極富野望、膽大包天的人,便連替嫁這種事,都敢接下承辦!
許問涯不說話,人也凝定不動,全昶委實鬧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半晌,全昶隻得通過那堆被他深壓在手心的珊瑚珠,以為他郁悶挂火,為之生氣,于是監貌辨色地道:“可是大人又錯在哪兒了,不能因為她慘,大人就該受其蒙騙不是?說是下功夫,打頭的這隻香囊還是跟旁的男子一般式樣呢……”
許問涯兀地松開五指,大珠小珠墜落地面,發出連串兒的叩擊聲,阒寂的夜裏,聽來實是驚心。
“你說的是。
”連綿不絕的雜聲之中,許問涯站起身來,拂袖往外走,“該還的,照舊減免不了。
”
***
迷蒙月色之下,遊廊中人影翩然,疾步行走。
庭院裏的掌燈婆子勾頭望了一眼,見了來人,立時縮回脖子不敢再看。
誰不知道清源居鬧了一出,這個褃節兒上,府裏上下俱都大氣不敢喘。
許問涯對這些目不旁視,徑自回轉下榻的書房,打算吩咐人整理行箧,一推門,卻見宋浸情端坐在那兒,俨然一副恭候的狀态。
“你突兀去找她,她一定會跑的。
莫如我做個中間人,讓你們先行通信。
”她開門見山地道,“許大人,隻要你助我脫身離開這裏,我定然為你促成一切。
”
許問涯收斂所有神色,好整以暇地于她對桌坐了下來,聞言隻露出一個淡笑,“你們有資格跟我談條件?”
宋浸情還是有些怵他的,畢竟她從未見過他溫潤似水的一面,甫一來今陽便泡入了一潭隐而不發的靜水,她每日提心吊膽,現今終歸爆發,她目睹狼藉,自然深切感知他的可怖。
可是她也有她一定要做的事情,不能臨陣退縮。
于是勉強定了定神,繼續道:“你也看見她不惜廢了一隻手也要脫下玉結環的決心了,你不怕她跟你玉石俱焚麽?這樣不管你想讨要什麽,都頃刻成了灰——難道你願意看到她死?我想許大人也調查過了,她是淤泥裏爬出來的,骨子裏絕頂偏激,昌平十二年冬天,她不過九歲,就能操刀殺人了。
大人這般沒有任何緩沖地找到她,兩下裏都滿腹愛恨嫉仇,你猜她會作何反應?”
許問涯也不知聽沒聽進去,修長雙指撚着一顆珊瑚珠,指尖裹弄,時上時下。
宋浸情說罷,他仍口吻冷淡,漫不經心:“死了又怎麽樣,她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死嗎?連你也是該死的,你們宋府上下,全都該死。
”
宋浸情心中惴惴,擡目凝視着他。
二人無聲對峙着,一桌之後坐着的人姿态舒展,仿佛刀槍不入。
良久,宋浸情嘆了口氣,大膽地試探道:“我知道,從姜山寺入清源居,你見到我的第一眼,便看出我不是她了,但你什麽也沒說。
許大人,你我自小情分極薄,你不可能是為了我才按下不表的。
以許大人的脾性,也不會是為了周全兩家的通家之好,而咽下被欺瞞诓騙的怒氣。
所以,你這陣子的坦然接受,隻可能是為了成全她。
你對她,還——”
紅珠墜地,發出啪嚓響動。
宋浸情還未說完,就被生生截斷。
适才還氣定神閑的人,也不知是沒耐煩聽下去還是如何,索性直接拂袖離開了。
宋浸情呆在原地,反複回想許問涯的狀态與神色變化,不安的心緒卻愈發平穩下來,最後,唇角露出了意得志滿的笑。
果然,不出幾日,一封似是憑空出現的信箋,便置放在了她的床頭。
宋浸情笑弧明顯,得手便殷勤承辦去了。
***
因為其中輾轉頗多,雲湄那廂,數月後才收到這一封信。
彼時,她正将折騰得起勁的綏綏遞給傅母,留傅母在內室哄睡。
自己則避開惹人煩躁的啼哭,按捺情緒,走到書房練字——她要磨煉性子。
雲湄本真的性情,沒有半絲溫柔的底色。
早前她還不以為意,覺得有些脾氣沒什麽。
後來誕下孩子,她才驚覺,自己縱使對着親生的骨肉,亦沒有天然的寬宏母性。
譬如說,孩子吐奶鬧騰,嚎啕啼哭,雲湄每每沒哄兩下,倘或沒能見得好轉,她便會大皺眉頭,還是喬子惟瞧着她這副隐忍不發、山雨欲來的模樣,趕忙從她懷裏将年幼不知事的孩子給抱走避難了。
雲湄發現自己這個難以解釋的脾性後,不由在府中上下問了一大圈,結果為:所有生養過子息的婦人,都或委婉或直白地說,沒有她這樣當娘的。
雲湄于是覺得自己大有問題,為陶冶性情,她拾起了各種已被她丢下數月的本事。
……起先,她看見毛筆上密匝匝的厚實毛鋒,還會多有不自在,隻好去練些別的,譬如插花點茶,讀詩制香。
但随着光陰推移,許問涯留下的所有痕跡都在漸次淡化,雲湄一看見毛鋒就會發憷的毛病也慢慢地轉好了。
現下,她便打算練字。
悅兒曾是詩禮人家的姑娘,每逢這時候,就主動牽袖為她侍奉筆墨,還會推薦一些有利于培養心性的經卷給雲湄學習。
隻是這回,悅兒在湘妃竹架上挑選名家文帖時,卻發現了一封信。
她取下來遞給雲湄。
信封上戳着江陵宋府的封緘,雲湄見了也沒什麽怪異之色。
何老太太惦記她,時常送信慰問,每逢年節,還有大把的土儀和財貨被擡入喬宅,雲湄早都習以為常。
是以,當她神色自若、毫無防備地打開封緘,探手鋪展信件時,幾乎是看清字跡的第一眼,她便渾身血液凝結,如墜冰窟。
信上的內容,并非書面口吻,而是極其簡短,卻又足夠鑽心砭骨的一行字——
“你一定過得很好吧,雲、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