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麽?”
喬子惟這才恍然,趕忙提起桌上的銅壺,替她斟了一杯早已冷透的茶水來,雲湄咽下,身子很快打了個寒噤。
喬子惟見狀,又急匆匆地跑了一趟竈房,問人燒壺熱水來。
“不用忙活了。
”雲湄将苦澀的冷茶咽盡,說道,“表兄有什麽想問的?現下說了吧。
”
喬子惟複又坐至榻前,問道:“當初你替嫁之前,為什麽不能跟我說一聲?曾經我想把你贖出來,你也不許我……”
雲湄打斷道:“我缺錢,好不容易謀得深德院的差事,又贏了何老太太的青睐,這個關頭贖出去做什麽?那我日日夜夜勤學苦練的那些技藝算什麽,不全數白幹了嗎?”
說到底,還是晚了。
将将被賣時,雲湄日盼夜盼,間或挂火上頭了,也咒罵過所有人,後來心灰意冷,受完一次又一次的非人磋磨,才明白過來,這個世上沒有誰能仔肩她的生命,這灘子淤泥,惟有靠自己掙脫。
他們沒有錯,錯的是不争氣的自己。
如若始終陷在濃郁的怨怼裏,毀的也是自己。
所以,她靠着這腔不死不休也要掙出一條活路的勁頭,蹚過了這些渾濁難捱的年歲,才走出了眼下這番自由的天地。
喬子惟很是不理解地道:“我有錢,我每次随信也給你寄了很多東西,是你從來不收。
”
雲湄垂下眼睛,細聲道:“我缺的,是自己的錢。
”
喬家不會接受一個自小被發賣、做過十來年奴婢的媳婦,喬子惟身為富室公子,金錢來源泰半來自家中,一旦家裏切斷,靠他那點子俸祿成得了什麽事?他又是個軸性子,官場上得罪人恍如吃飯喝水一般頻繁,倘或雙管齊下,不就全玩完了嗎?
喬子惟被她事不關己的模樣弄得有些生氣。
但轉念一想,這份氣性從何而來?這些年的信上來往,雲湄可從沒許諾過他什麽,都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對字裏行間透露出來的婉拒不聽不看,粉飾太平。
是以他心中的火星子将将燃起,就立時盡數湮滅了。
對雲湄,他壓根就沒有任何置氣的資格與餘地。
抛開那些自我粉飾的不聽不看,雲湄對他的耐性有多少,他着實心知肚明。
真實的現狀是,稍微一個龃龉,她恐怕就能脫身離開,自行遠走高飛。
雲湄半晌沒有等待回複,轉臉去瞧,面上登時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表兄他、他、他……他居然哭了。
雲湄起先還以為月色迷蒙,燭火搖曳,是自己看錯了。
但探身細瞧,喬子惟密匝匝的長睫傾覆着,白皙面頰上淚痕晶瑩,于光色之中波蕩閃爍,整個人悶不做聲,看起來委屈極了。
雲湄鮮少見過這個年紀的男子哭,一時頓感新奇非常。
絕色美人落淚,不敗容顏擺在那兒,完全令人厭惡不起來,反而更顯我見猶憐。
這下子,輪到雲湄呆怔住,須臾才做出反應,牽了袖子擡手替他拭淚,啼笑皆非地問道:“表兄,你哭什麽?都多大的人了?”
喬子惟泛紅的鼻尖翕動兩下,偏過臉避讓她的手,胡亂抹了兩把淚,嘴硬着死不承認,“我沒有,風太大了。
你冷不冷?”他見小藥童久久不歸,隻好顧左右而言他地起了身,去調試撐窗的木棍,吱呀兩下,又咣當一聲——不幸盡數阖攏。
屋內頓時密不透風起來,有悖劉大夫的醫囑。
喬子惟正重新推窗,身畔忽地浮動起清苦的藥味兒,原是雲湄撐身下榻,蒼白的指尖探來,指了指木棍上凹凸的關竅,“你要把窗沿楔入第三個坑洞裏頭,撐起來時,才會是小小一條窗縫。
”
喬子惟恍然大悟,破涕為笑,自嘲道:“我真笨。
”
雲湄搖搖頭,說:“不怪你。
這些活計,慣來隻有奴仆會做。
”今日要來醫館,他們身側沒有随侍仆人,車把式也被打發去吃茶喝酒了。
尖銳的話頭就此被揭過,氣氛因此有所緩和。
二人之間沒有甜言蜜語、花前月下的許諾,此事一經敲定,為了雲湄肚腹之中日漸長成的孩子,隻能盡快将婚程辦完,一切從簡。
喬老爺早知道有這麽一天,是怎麽攔也攔不住,一氣之下接了個大活兒,背井離鄉承辦去了,眼不見為淨。
張夫人眉花眼笑,殷勤備至,親自操辦婚事。
而雲湄這廂呢,一入門便給喬子惟納了兩個貴妾,其中一個甚至是常來府上來往的喬家親戚,為喬老爺外家的外甥女,名叫彩環,因父兄犯事,險些锒铛入獄,是雲湄花了足量的錢財打通關節,把人贖買出來的。
彼時喬老爺正在外地辦事,外家的求救信件送至案頭,早已是來不及疏通關系進行操作,好險雲湄平日裏與彩環來往頗多,彩環幼年喪母,念其呵護,又對她有交心之勢,雲湄聽她話音,未蔔先知,在彩環父兄意欲将彩環獻給官老爺減免罪行時将她贖入了門。
因了這回事,喬老爺對雲湄無可指摘起來。
倒也不至于對她轉怒為喜,隻是起碼不會頻頻給人使絆子了。
喬子惟倒是因為納妾這回事跟雲湄置了氣。
他又不敢沖她發火,每天悶頭去官署公幹,隻推說洞庭貪墨之風一日不可懈怠,鎮日早出晚歸。
雲湄不想擔個惑其斷後的罪名,見他以沉默抗拒,仍是不管不顧,堅持将人接進了門子。
橫豎兩位良妾的身契都捏在她手上,不怕翻出什麽風浪來。
張夫人對他們這一房百般維護,表面上做足了和善的婆母姿态。
她出身深宅,見識過諸多腌臜,自然是個眼尖的,沒多會子便看出雲湄的孕相不大對勁——時候對不上。
她喜壞了,夜裏每常給丈夫吹枕頭風,丈夫的态度卻有所變化,隻敷衍說“我兒子還沒那麽傻,不至于是旁人的種”。
雲湄懶得管張夫人,隻安心養自己胎,及到除夕夜聆聽不絕于耳的炮竹,她驀然生出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受。
這麽多年了,難得過了一個平和的新年,不用伺候誰,隻是作為雲湄,過自己的新年,守自己的新歲。
兩個良妾除卻身世凄慘的彩環,另一個也受過雲湄的大恩——這便是雲湄的手段了。
所以,二妾都很敬重她,在主母誕下嫡子之前也不敢有什麽不該有的念頭,平時在喬子惟跟前連輕薄點的衫子也不敢穿,沒等到雲湄安排侍寝之前,她們安分守己,萬不會自薦枕席僭越了去。
隻不過主君對她們縱是多一眼也不曾看過,倒是令她們愁緒淺生。
雲湄看出她們的焦慮,也時常勸喬子惟道:“你不喜歡也罷,以後好歹給她們一個孩子站穩腳跟。
”
因着怕人随時會離開,喬子惟平時也算得對雲湄百依百順,但每逢這個時候,難得會憋出一句違逆。
隻聽他甕聲甕氣地說:“又不是我納進門的,誰納進來的誰管。
”飯也用不下去了,說罷,就悶頭在那兒坐着。
雲湄對他從來都不慣着,她原本就是一個懶得哄誰的冷情人。
于是她也丢了筷子,置氣道:“好啊,反正又不是我絕後!”
晚間招了兩位良妾來跟前,彩環要機靈些,主動提了補身子的安胎參湯來侍奉雲湄喝下,另一個喚悅兒的不甘示弱,勤快地湊過來給雲湄捶腿。
雲湄見她們懂事,很是內疚,不住嘆氣:“是我對不住你們。
你們都是清白之身,當時我便沒吩咐人給你們開臉子,眼下再尋個好人家,也是使得的。
”
可是彩環與悅兒都不願意走。
喬子惟生得絕色動人,二妾正值十幾歲的錦瑟年華,對他多有思慕,可始終沒能得到哪怕一個眼神的回應,這才會生出酸苦交織的少女愁緒。
至于站穩腳跟,對于她們倆來說,雲湄是個打着燈籠也尋不着的、頂好的主母,在雲湄的澤披之下,她們倆才不會急迫地去需要一個孩子來傍身哩。
雲湄聽了她們的意思,卻是搖頭說道:“不能這麽想,你們還是太年輕了。
”
彩環與她要親近些,上來點她的鼻尖,“姐姐比咱們又大了幾歲去?做出這番老成樣兒。
”
悅兒那廂則撫了撫雲湄的肚子,“看形狀,好像是個姐兒呢。
那咱們倆就更得往後捎捎了,不急!”
雲湄有些怕癢,躲避着,三人登時鬧成一團。
沒多久,便不慎動了胎氣。
産房外,張夫人做張做勢地将二妾訓了一頓,有條不紊吩咐下人魚貫出入侍奉。
張夫人巴不得雲湄早些誕下孩子,有了孩子一切便都敲定了,再也更改不得,不會半途被喬老爺鬧得和離出走,這個荒唐的女人,就自此日日要戳在喬老爺眼窩子裏惡心他,削減他對嫡長子的愛寵。
思及此,張夫人在雲湄孕期對她多有呵護關照,也請了醫工日日為她安胎,府上也常備老道的穩婆,是以,雲湄生育時倒沒吃多少苦。
夜半,初生嬰孩清亮的啼哭劃破蒼穹。
不負府中上下所有人、包括雲湄自己的衆望,是個姐兒。
雲湄喜極而泣,一直以來壓在心中的重石陡然落下。
雖然孩子不是自己的,但喬子惟也高興極了。
總算是生下來了,還隻是個女孩兒。
倘或是男兒,未來怕是不知生出多少枝節。
對上今陽許氏,喬子惟着實沒有多少能護住她們母子的把握。
但是個女孩兒,一切就都好說了。
若不是家中絕戶,女孩兒沒有承繼權,許、宋二府就算有朝一日有所耳聞,大抵也不會怎麽上心,縱是有些官司,解決起來,也在喬子惟的能力範圍之內。
——喬子惟深以為,許問涯那樣什麽都不缺的人,還不至于來跟他搶一個姐兒。
就算許問涯不在乎親緣、對雲湄毫無感情,做人留一線,他也不至于大費周章地來殺一個姐兒。
喬子惟如是想着,心中亦是巨石落地。
雲湄給女兒取名雲意綏,乳名綏綏,取安泰寧和之意,希望她一生順遂安康,平淡無波。
孩子是無辜的,又生得玉雪可愛,阖府上下除了冷冰冰的喬老爺,俱都對她都頗為喜愛,疼寵有加。
……許問涯到得洞庭時,目睹的便是這般夫妻恩愛、阖家和睦、蒸蒸日上的美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