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仆從的簇擁下轉身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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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湄跟随姜姑姑在通往前院的雙面廊上走着,一邊側耳谛聽,隻聞姜姑姑難掩擔憂地道:“明湘依言把近期的手劄規整起來,待要送去門房時,那柳姓表小姐身旁的一個婢女非說明湘撿到了她的家夥什不願歸還,要搜她的身。
”
一聽柳芸的名字,雲湄便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将将走至花苑,便見兩道女婢的身影拉拉扯扯,伴随着争執聲互相推搡。
她還是到得太晚了,雲湄提裙下踏跺時,遠處花圃之內傳來啪嗒一聲,明湘極力護在衣袖中的手劄跌在了滿叢芳菲裏,恰逢冬風一刮,裏頭書寫的秘辛嘩啦啦地翻動起來。
那婢子當即指着手劄,飏聲道:“你說是去門房送信,可送信需得這般鬼鬼祟祟的麽?就是你撿了咱們小姐院裏的賬本,還藏着掖着,指不定心裏頭琢磨着什麽勾當呢!”
這手段放在雲湄跟前還是低劣了些,不過涉及手劄,她頓住步子,靜立旁觀,一時沒有妄動——誰知道對方隻是尋常的找茬,還是獲悉了她的什麽把柄,才有意發難。
那婢子不大像是知曉內情的樣子,但也有意探究,對罡風揭曉的書頁內容十分關注,可惜風拂的那一瞬間着實太快,令她沒能捕捉得到。
她橫豎隻一口咬定那就是自家賬本,教雲湄聽得暗暗凝眉,旋即擺出一副關懷模樣,上前道:“淺兒,你這是怎麽了?”
淺兒今日登臺要唱的重頭戲,便是将這些日子清源居的鬼祟行為給捅出來,将來龍去脈一說,最後探手去搶明湘撿起來的手劄,見奪不過,一時委屈極了,“我家小姐的賬本就是由我貼身保管的,我識得的,不可能會錯!”
雲湄耐心點頭,側首問:“你可瞧清楚了?”
明湘見她不亂陣腳,一時也鎮定許多。
緊緊護着手劄的十指些微打開,讓那淺兒看清。
淺兒裝模作樣瞄了幾眼,便當場抹淚道:“回七太太的話,奴婢瞧得可清楚了,就是它!”
雲湄聽罷,笑容轉淡,聲線溫柔裏蘊了一絲嫌煩,道:“這書封的裝潢用的乃是江陵特有的錯镠金的工藝,書脊用以結合紙張的串繩又是我娘家江陵宋府獨制,我怎地沒聽說過,你家表小姐竟是我娘家人?”
待得雲湄言訖,淺兒明顯有須臾的心虛,但她今日的任務便是不管不顧地大鬧天宮,非得揭曉那手劄裏頭的玄妙,一時也無理取鬧起來:“還請七太太舍奴婢一個機會吧,好歹讓奴婢瞧一瞧內頁——這賬本乃是我家姑娘的貼身私物,她爺娘給她留下的嫁奁等物什盡皆羅列在上頭,丢了這般久,奴婢是急也急死了,現而今有些端倪,還請七太太給奴婢一個保命的機會……”
姜姑姑冷聲道:“你這話當真有些意思,是咬定明湘偷竊了?也忒教人笑掉大牙,明湘是我家太太身邊的一等女使,犯得着去偷去搶?”
事到如今,雲湄卻知情狀已經不可轉圜。
無論讓不讓淺兒查看手劄內頁,在淺兒最初纏上明湘起始,柳芸那廂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她們隻用讓所有人将注意力投在那本承載着彌天隐秘的手劄上。
許問涯雖則沒有跟來,但自家花苑裏鬧了這一場,他轉頭便能獲悉。
雲湄立在廊下,沉吟靜思。
——近來的種種,都劍指她費心掩藏的替嫁秘密。
情況委實不大好。
但雲湄這人有個特質,那便是愈是死到臨頭,愈是臨危不亂。
她有一套自洽的邏輯,一直以來奉行的圭臬,便是不見棺材不會掉眼淚。
不消多久,一計浮上心頭。
雲湄臉上爬起些許為難的神色,赧然有之,羞愧有之,當下隻搖搖腦袋,聲音轉細,蚊蚋似的,“不可。
”
那淺兒撲通一跪,竟是磕起了頭來,“七太太,奴婢求求您了,那賬本對我家小姐而言不可或缺,奴婢尋了半晌不得所蹤,眼下好不容易有些跡象,求您舍奴婢看一眼,就看一眼,不然我也沒甚可活的了……”
雲湄壓根不管她在扯什麽,隻顧演自己的,伴随着淺兒的逼迫,她皙白的嬌靥上紅暈愈盛,半晌才湊過去壓聲道:“閨房之樂,怎可為外人道?”
淺兒顯然沒承料想得到,畢竟柳芸與許問淵知曉的極其有限,隻知道一宗“鬼鬼祟祟”而已,當下聽了這話,一時啞然,失了應對。
雲湄原本也不是應付給她看的。
她趁機沖明湘道:“走罷,天色不早了,鬧了這麽一遭,隻能趕明兒再去上房分說個明白了,沒得叨擾了母親和表小姐。
近來的信,晚些寄送也行。
”
一回身,果然這一隅鬧出的動靜不小,清源居那頭聞訊派了兩個健仆過來,瞧面貌,俱都是許問涯貼身慣用的人手。
這倆都是習武之人,雲湄确保他們來時路上聽見了自己對淺兒的回複。
“太太沒事吧?”其中一個恭謹道。
雲湄由姜姑姑攙着入了雙面廊,朝清源居的方向行去,隻含混地搖頭道:“誤會而已。
”
兩個健仆對視一眼,見她遮掩,識相地不再多問,轉身安置那淺兒去了。
***
雲湄回到清源居,卻左右不見許問涯的人影,她循着丫鬟的指引往明畫堂去,卻見屋門緊閉,便當許問涯有要務處置,畢竟這是他的小天地,往常也有這類事情發生。
雲湄踅身欲走,背後陡然傳來開門聲,先行走出來一個風塵仆仆的漢子,因着許問涯常有任務派遣,雲湄與他打的照面不算多,多看了兩眼才記起,面前這人似乎是許問涯身邊那位叫全昶的副手。
奇怪此人見到她卻不似往常恭敬殷勤,睃過來的眼神怪異得很,雙唇翕張,欲言又止,半晌隻側了側身子,露出明畫堂內許問涯臨案而立的身影。
那側影緘默,估算距離,應當聞見了她到來的動靜才是,可他并沒朝門旁投以眼神,隻始終靜靜持筆,垂頭作畫。
雲湄隻當他們方才交談完樞密政事,這才氣氛凝重。
她小聲問全昶:“七爺這是怎麽了?”
“呃……他……”全昶實在憋不出來幾個字兒,他眼下甚至都不知該以什麽稱呼來喚這個女人,撓着腦袋杵在原地良久,最終深嘆一口氣,隻模棱兩可地提點道,“您…悠着點兒吧。
”
言罷似是無法承受這吊詭的、山雨欲來的氣氛,明哲保身地徑自匆匆走了。
雲湄迷惑地目送着全昶的背影,心裏開始升騰起疑團。
從前許問涯再是忙碌,亦斷斷不會将朝堂上的情緒帶到居處來,也不會對她有半分遷怒——所以,全昶那句叫她悠着點兒,是怎麽個意思?這就顯得極其怪異了。
難不成是剛才花苑裏發生的一切,已然叫許問涯知曉了?手劄一事,他也獲悉了?這般快麽?
雲湄穩了穩神,提步走近,餘光中陡然闖入晦暗的色調,令她的視線先行落在了案頭平攤的畫紙之上——這才瞧清許問涯壓根沒在勾畫,平滑的紙面上盡是淋漓的墨團,大小深淺不一,這代表他剛才興許是在沉思。
待雲湄不乏疑惑地探頭細瞧那幅畫,腦袋闖入許問涯凝定的視野,他仿佛将有所覺,恍然垂目,看向雲湄的臉。
雲湄也擡目,同許問涯視線交彙。
許問涯眼眶微紅,整個人靜默沉悶,如若蓄着一股亟待纾發的勁力,而他在竭力忍耐,半晌,竟反而還能對雲湄勾出一個笑弧來,若無其事地将毛筆挂去筆架,騰出雙手來,一左一右地捧起雲湄微涼的側臉,一壁堪稱輕柔地撫觸着,一壁放軟了聲調,溫和地問道:“娘子怎麽去了這般久?”
“發生了一些事……”雲湄水眸中流露出羞怯與慌亂,垂手絞着腰間的絲縧,細聲道,“郎君要聽麽?我做了一件冒犯郎君的秘事,險些被有心人戳破了,怕是要鬧得沒臉。
”
意外地,許問涯卻并不追問內情,他靜靜聽罷,指尖沿着耳廓撫上的她的發頂,順着摩挲的頻率,一字一頓說道:“既然我回來了,娘子就該時刻待在我身邊的。
那些雜事,管它做什麽?”話裏攜帶着強調的意味。
分明她留了鈎子,許問涯這廂竟也不曾順着她的話頭加以詢問,倒是令雲湄一時失策了,眼睫眨巴,愣了愣。
可這事兒非得先在許問涯跟前過個明路,才好辦的。
她見許問涯雙眸幹澀泛紅,滿以為是受了冬季裏的朔風侵擾所緻,是以側身抻臂探了探,将桌案對頭的窗屜子給掩上了。
再轉身回來,許問涯仍是目不轉睛盯着她瞧,随着窗扉的遮蓋,原就稀薄的天光泰半阻隔在外,他上半張面容溺入黑暗之中,愈發辨不清其神色。
雲湄感受到威壓,悄悄咽了口唾沫,鼓起精神循循善誘:“非是我不陪郎——”
“你該叫我什麽?”許問涯以指腹壓上她紅馥馥的下唇,臉上的笑意遽然褪淨了,聲調亦然轉硬,“這便忘幹淨了?”
這是他從前鮮少有的情狀,可雲湄滿心惦記着手劄之事,一時間也未曾深思探究,隻從善如流地改口:“夫君。
”
許問涯一錯不錯地凝視她的臉,上頭寫滿了無懈可擊的溫順。
她總是這副模樣,仿佛隻要他按下不表,她便能如此扮上一輩子。
可這隻是一個不日便要徹底打破摔碎的、堪稱詭異的平衡,他們的關系裏摻雜着他不能接受的诓瞞,從一開始就是大錯特錯。
恨不能要她的命來償還。
有什麽莫可名狀的情緒在胸腔之內翻湧,瘋狂的念頭不住萌發、而又被沸騰的思潮拍打壓下,兩相劇烈拉鋸掙紮。
最終,許問涯隻是将腦袋偎進雲湄頸子裏,如蘭似麝的馨香之氣如願覆滿呼吸,他從中汲取到了零星淺表的撫慰,适才的肝火被澆滅些許,許問涯不大的音量甕聲甕氣地自雲湄頸側傳出來:“娘子有什麽話,且說吧。
”
雲湄便将手劄一事說了出來。
在她巧言令色的粉飾之下,那事無巨細記錄夫妻相處瑣碎、供宋浸情閱讀熟記的手劄,被她扭曲成了對許問涯的狂熱的仰慕與愛重,這才想要将所有點滴盡皆記錄詳盡,便連秋毫之末也不予放過。
許問涯靜靜聽着,不發一言,待她說罷,一聲意味不明的淡笑自雲湄頸間傳了出來,嗓音裏似乎挾着一絲譏诮之意。
雲湄隻覺環攬着自己後腰的雙手緊了松、松了緊,莫名顯出一股掙紮之意,她胸腔中的忐忑鼓點一般愈敲愈密集。
好在捱了半晌,終于聞見他道:“拿來我看看。
”
雲湄依言轉頭,吩咐侍立的丫鬟喚明湘來,明湘在花苑之時便領悟了雲湄的計策,此刻業已放下顧慮,佯出羞愧難當的神情,捂着臉将那貼身攜帶的手劄給呈遞進來,臨走時還像模像樣地緻歉道:“都是奴婢縱的,還萬望七爺見諒。
”
許問涯對雲湄還算得有面上的好臉色,但明湘、姜姑姑這類助纣為虐的家夥一出現在視線內,他的眸色頓時冷得教人望之發顫。
不消須臾,明畫堂的木門掩上,姜姑姑和明湘面面相觑,二人都從方才許問涯投過來的眼神之中感知到了不同尋常。
“七爺能信嗎?”明湘因此局促不安,“他…動了這麽大的火……瞧着實在不甚正常啊。
”
按說手劄都是在大把的節禮、京城的土産、女兒家的繡品與尺頭,這些物件的遮掩之下寄送回江陵的,查也無處查才是,怎麽也往不了替嫁那上頭想,可裏邊兒那位怎麽……瞧着不大對勁?
姜姑姑原本很是信賴雲湄的擘畫,可現而今生受了那剜肉的一眼,此刻也沒了準頭,隻壓着嗓子探手去扯明湘的臂膀,遮遮掩掩地道:“咱們走吧,別在這兒叨叨,門闆薄着呢。
”
***
嘩啦啦——
許問涯低眸,長指翻閱着手劄,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在他眼眸中緩慢流轉,他愈看,眼中的黑翳便愈發濃郁得快要化不開。
隻是他到底控制力驚人,這自全昶攜帶一錘定音之密歸來以後,便不住翻湧的情緒,被他按捺得很好。
可她仍在進一步地欺騙。
是以,許問涯無法保證,自己究竟能按捺到什麽地步。
他間或騰出心思來指指這處、那處,要她解釋給自己聽。
指到某一日晚間,原本侃侃而談的雲湄倏而窘極,嗫嚅着道:“那、那……”
上頭記錄着的,赫然是許問涯上一回受诏離開那夜。
自那以後,雲湄每每見到文房之流,都覺有細小的雷亟竄過脊骨,四肢百骸俱都不自在起來。
餘光瞥見她的異常,許問涯修長的指節微頓,從內頁之上調轉視線,投注在她的臉上。
他擡手捏住她的下颏,睇了幾息,旋即,氣息覆了下去,銜住她的唇瓣,起初還能壓抑,漸次卻演變得又兇又烈。
數次經驗過後,他在親近閨事上越來越得章法,不消叁兩下便把雲湄吻得腰脊坍軟,退開時,她吐息紊雜,他倒是仍衣冠整潔,絲毫不亂,可盯着雲湄的眸子已是深沉似淵,二者相稱,愈發顯出一種迥然蓬發的渴念與禍心來。
他随手将手劄擲在了二人跟前的桌案上,內頁無風自動,清脆翻響,字裏行間記述的那些細節昭然顯現。
“娘子說的仰慕……有多深?”許問涯環抱她,将人逼至案頭,從身後探出手,掰着她的下巴迫使她轉面,予她自己親手寫下的記錄正面以對,幽沉的嗓音響在耳畔,噙着瘋狂的前兆,“自己證明給我看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