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叫我什麽?”
今晚的他實在頗怪,雲湄不由回想近期的異象,腦子裏指顧之間轉過了千般念頭,時而是長廊首尾的遙遙對望,時而又閃回那弈王幕僚的有意試探,心中隐約敲起鼓點,惴惴不安,可惜因漸次發揮效用的酒力而随着跟前的人沉淪,神思渙散,沾滿酒液的毛尖飄遊四至,他的為非作梗、固執不懈教雲湄骨顫,當下的境況,實在不允許雲湄多加深想。
便是這個模糊昏沉的瞬間,驀地,雲湄福至心靈,記起先前一直被忽略的念頭——她遺落在湢室的貝笛!
那隻貝笛,最好的後果,是被浣衣婆子裝在舊衣簍子裏,拿去浣洗了。
而最壞的結果……
雲湄迎上許問涯明顯帶着探究的視線,他點漆的眸子一眨不眨,緊緊将她的身影框住,一絲一毫的變化都不曾放過。
這一霎那,雲湄連呼吸都近乎停滞。
她害怕極了,怕僞面被撕碎,露出欺詐的底色。
但自亂陣腳是不可取的。
一隻精緻的貝笛,成為了女兒家愛不釋手的玩意,不惜出入相攜,這有什麽解釋不通的?
她隻是、隻是怕元貍聽到音波,會……
不,不能再無謂地設想了。
為保體面,也為了粉飾方才的出神,雲湄隻能不情不願、遮遮掩掩地說出一句含混的:“夫君。
”有時因畫法的離格兒,她的脾性再也按捺不住,突兀飏聲喚了一句:“許兆玉!”後兩個字被磨得斷斷續續地扭曲了音節,煞是動聽。
許問涯聽得眉鋒微揚,仿佛比起夫君,這樣發自本心的喊法更加令他感到滿意。
于是他不再執着于前者,一聲聲地迫使她喚自己的表字。
壇子裏原本滿盛的酒很快便見了底,少許吃進肚子裏,泰半淌得到處都是,畫堂之內的文房與卷軸盡皆暈開一層馥郁的酒氣,便連雲湄晃漾的發尾都被打濕了。
她的芳澤為人迷戀,四面八方撷取不斷,熏熏然的醇烈之氣混合着不住蔓延的糜豔,他在雲湄最為支離破碎時,在她耳畔落下命令似的聲音:“說你永遠喜歡許兆玉。
”
他不停渡着烈酒,浮蹤浪跡的運筆一時南北,一時東西。
習習秋風鑽進堂中,披肩早沒了蹤跡,雲湄難以招架此冷熱交加的情狀,被催得眼尾泛紅,不管他說了什麽,都盡皆照做。
可是任她如何乖巧應聲,許問涯都始終并不感到纖毫滿意,話語有些篤定的執拗:“你在騙人。
”
夜風自窗縫湧入,吹動滿室垂委的文帖畫卷,他的臉龐因此半明半昧,在昏蒙的月色之中變幻莫測,目光卻始終凝視着她,比之平時更加幽邃的黑眸裏情緒翻騰,這一刻,雲湄甚至萬般篤定,他那廂闆上釘釘地獲知了一些對她而言十分可怕的訊息。
她隻得竭力扯出一抹事不關己的幹笑,酸麻的指尖徒勞地掩了掩領子,殘破的尾音仿似碎玉,“我沒有騙人,還、還請郎君別再逗我了……”
明畫堂的窗棂并未全數閉阖,四面俱都有涼風滲進。
雲湄被醇烈的酒意侵蝕思維,緻命的破綻為人把控的擔驚受怕之下,身體的掌控權仿佛不由自主了,又似乎本來便全權由他所牽引,這會子經秋末冬初的涼風一吹,四肢百骸立時軟綿綿地撐不住案頭,有些脫力地往下滑。
“你有。
不然,為什麽不看着我的眼睛說?”他又強行将人攙回來,逼着她看向自己,啞聲追問,“莫非,你是不敢麽?”
“求你……”他這話着實令雲湄驚怖——難不成他當真知道什麽了?她的秘辛藏不住了?有一種口不應心的膽虛之感在無限發酵,雲湄靈臺戰抖,帶了哭腔,雖是心口不一、大感懼怕,但因着他的施壓,仍隻能一字一頓地違心道,“我永遠喜歡許兆玉。
”
——他起疑了。
是那日宮中私見元貍,令他發現了端倪?雲湄不斷回想橫亘長廊首尾的兩相對視,自己那一瞬間是否流露出了不該有的心虛神色,教他捕捉到了一些馬腳?
可是……可是事後鳴陽郡主的周全,他分明信了。
若是不信,當日為何不發作?
那究竟是怎麽回事?今晚許問涯的變化太大了,到了使她感到心悸的地步。
而許問涯隻是一瞬不瞬地谛視着她。
她的身上疑點遍布,樁樁件件都指向他并不樂見的結局。
幾番颠沛,卻始終吝啬于給予實處,雲湄一面思慮疑點,一面左支右绌,終是愠怒起來,一疊聲叫他“許兆玉!”,間或失神地重複“我永遠喜歡許兆玉”,換來他獎勵式地撫摩她的發頂,“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可是——”
在這之後,雲湄充分明白了他在可是些什麽。
這是一張由他羅織的密網,親昵的稱呼與懇切的哀求一經出口,隻會愈加催化他的惡望。
偏偏他還附耳問:“是難受嗎?”此始作俑者,有時亦不乏無辜地輾然笑道,“娘子怎麽失聲了…為什麽不回答我?”
她的眼淚流得厲害,其實根本分不清是好是壞了。
這樣的許問涯實在令她感到陌生,遙想從前,他彬彬文質,處處以妻子為先,從不會逼迫她至如此地步。
心裏交織着諸般情緒,期盼他隻是忙壞了,繁冗的政務淤堵在胸腔,才會如此劍走偏鋒地宣洩起來;同時又害怕這是她在自欺欺人,其實就如她所極度害怕的——他已然獲知了她的秘辛,而此番,乃是他刻意為之的懲罰。
心驚肉跳,雲湄頭一次意識到這是一場從胴體到精神的苦工,倘若早先知曉這般艱難,她寧死也不要來今陽。
***
萬花獻瑞的十二扇座屏之內,一根細長的青竹管子從空窗之外導進來,管口水聲潺潺,雲湄把托盤上的硯臺、燮鳳紋的紫毫毛筆、覆滿酒水與龌物的墨錠一一取下來,放在竹篾搭建的水臺之上,仔細清洗。
許問涯披衣從座屏外繞進來,見雲湄正垂目将雙手浸入清水之內,思及冬夜水寒,扭頭欲喚仆從進來代勞。
雲湄餘光發覺許問涯的動向,頓時不乏羞惱地咬緊齒關,偏身轉眸,狠嗔了他一眼。
許問涯這便領悟,隻好自行上前,從她手中取過亟待清洗的文房,親自濯沐一新。
一時唯餘水聲。
雲湄退開幾步,抱臂靠在屏風上,松泛着身子骨。
她被折騰得夠嗆,現而今念頭支離破碎,隻剩下一個字,累。
許問涯過後情緒好了很多,會依偎着她疊聲說抱歉,甚至把冷透的幹姜粥認真喝下,又是那副翩翩如玉的溫潤模樣。
明畫堂內的一切,仿佛隻是雲湄臆想之下的虛幻噩夢而已。
思及此,雲湄轉面,看向髒衣簍——幾片破碎的裘皮挂在邊沿。
那是她前半夜沐浴之後,攏在身上用以保暖的披肩,現下已經散架了,原本細密精巧的經線緯絲的走向,被暴力更改,怕是補也沒得補了,真是可惜了這副難得的上好皮子。
許問涯正就着竹管末端淌出來的涼水清洗筆端,密匝匝的紫毫在他指尖綻放、收攏,雲湄睃了一眼,不自然地調開了視線,看向窗外婵娟的皎皎月輪。
許問涯注意到她的視線,扭頭望了一眼那披肩,說:“對不起,我會多賠娘子幾件。
”
雲湄一時失語。
她婚後裏裏外外所着的每一件衣料,都是由他安排、購置的,又哪能談得上什麽賠不賠的,橫豎沒花她兜裏一個子兒。
她的沉默倒令許問涯想起一回事,當即在竹管旁置放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擦淨了手,朝她走過來,五指并攏做出承接的姿勢,道:“能吐麽?酒可以喝,這還是——”
他一靠近,雲湄不等他将來意說訖,便下意識擡步退後,隔他遠遠地,半個人影俱都躲去了座屏背面,除了心虛所緻,她四肢百骸仿佛仍殘留着密匝匝的毛鋒觸感。
她的臉上淚痕依舊,香腮挂着要墜不墜的晶瑩淚珠兒,襟前不斷起伏,一時間是氣極也羞極,半晌才憋出一句含着濃厚泣音的指控:“……現下又來扮好人,好壞盡是由你一個人占了!”
許問涯顯然不大記得個中枝節,雲湄諒他如此,懶得多言,做出愠怒的樣子,徑自轉身出了湢室。
——方才她入內尋找貝笛,無所獲。
這才佯作羞惱難言,親自清洗文房,實則借機逗留,隻惜都快将裏頭翻個底兒掉了,也仍舊一無所獲。
她又托故派承榴去許宅的浣衣處探了探,同樣沒有任何異常的消息。
……那貝笛,憑空不翼而飛了。
臨出門檻時,雲湄回眸睇了一眼許問涯的方向,他側影尋常,重又走到竹管旁,将硯臺浸入水中,認真伸手清洗。
似毫無異樣。
***
浴池之內熱水滿盛,許問涯吩咐仆人将文房送回明畫堂,便即除衣走入池中,阖目泡澡。
奇怪的是,适才的安然情緒,在她離開之後,又開始不安地躁動起來。
他似乎已經到達了不能接受她脫離他的視線的情狀。
不知過了多久,水聲之中依稀響起突兀的足音,深淺輕重不一,可見來人之羞怯與忐忑。
随即,途徑的支摘窗似乎被取下了撐棍,伴随細聲吱呀,月影頃刻間急劇偏移,令許問涯的顏容掩在明昧之間。
他分辨那道足音,聽出異常,卻并不争目,隻是側耳淡笑,輕聲道:“來啊。
”
那打扮浮豔的丫鬟驟然一喜,哐當一聲将撐棍随意扔開,迫不及待緊走幾步,擡手作勢去解衣襟上的花扣——
一弧熱血飛濺于桃花窗紙之上,淋漓滑動,未幾,在窗棂下的凹槽裏淅瀝蜿蜒,随即,靜谧而吊詭地滴落在地。
啪嗒、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