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的那位罪魁禍首了,你拿什麽同他抗衡?當年那人與阿娘之事,孰真孰假,具體是什麽情況,咱們不得而知,懸殊過大,難有交際,這輩子興許也不會獲悉了。
所以,放下,對你我都好,我們是平人,沒有颠覆禦座的能力,連玉石俱焚裏的石頭都算不上,對上天家,頂多算顆自尋死路的擊石之卵。
”
元貍目光閃動,隻固執地重複自己上一句話:“會的。
”
雲湄緘默。
往常談到這個時候,元貍都要執拗地辯駁上幾句,爾後以雲湄的興緻寥寥、漠然以對而收場。
可今日元貍竟毫無動靜,打量她片刻,忽而又跟采兒那事一般,使上了野林中練出來的看相本事,辨認說:“阿姊并非冷漠。
你眼裏有不舒服的情緒,那是恨。
”
雲湄仍舊不說話。
許問涯深受皇恩位居高品,他的新婦過門即受诰命,至時候進宮複命謝恩,她究竟是心緒平和、還是眼眸銜恨,在不久的将來面見帝後時,便能見真章。
雲湄懶得同他争辯,複又想起他輕功增進這一茬,狐疑道:“你是跟什麽人聯手了麽?身上的武功怎麽又上了一層樓?”
“我一直自己練。
”元貍如實道,“阿姊近來不喚我,關起來專心練,所以增進。
沒有聯手的人,我隻有阿姊。
”
雲湄知曉他當年僥幸脫離憲王母子控制,逃亡南地,受一脾性古怪的瀕死老僧救助,将衣缽傳授于他,裏頭便有一招叫做“無影蹤”的輕功絕技。
皇帝惡心透頂,但到底傳了一副有用的根骨給他,要不是當年被憲王藥毒交織地當做試驗罐子,損了奇經八脈,元貍的武功能更加厲害,因為老僧的衣缽之中還有絕頂的殺伐功夫可供習學,奈何元貍元氣虧損,隻能練練內家輕功,争取成就出能夠以極緻速度來殺人于無形的那一日。
雲湄哦了一聲,“所以你今天來跟我彙報成效的?快了?”
元貍道:“總有一天的。
”
雲湄不語。
宮闕之中禁軍俨然,偶有出行,那也是儀仗浩蕩、披堅執銳的精英甲士團團拱衛,近水樓臺拉幫結派策劃謀逆還行,但元貍這類流亡江湖之人得手刺殺高坐禦座之上的天子這件事,純屬隻存在于話本之中的假想。
但人總得有個念想,才能活得富有動力,就像她一心想回洞庭報仇索冤,是以對此,雲湄不欲多加置喙。
她總覺得元貍還小,連給那位窩在洞庭享福的名義老父找找茬這種小事,都沒有交托給他去承辦的意思,一心自己完成,隻當他翻不出大浪,又怎麽會把他這番話放在心上。
雲湄看着那貝笛,卻始終不接,“除了會被毒隼千裏追蹤一事,你還有什麽瞞着我的麽?”
元貍說不敢,“從前不說,是怕阿姊擔心。
”
一句薄情寡義的“我不會太擔心你”即将脫口而出,可凝視着這張略有異域色彩的臉容,雲湄恍惚透過這雙眉眼瞧見了光陰深處的阿娘,雙唇翕動兩下,俄頃,終究又把這句涼薄戳人的話給吞回了肚子裏。
元貍想把雲湄的貝笛放回她的袖籠中,但是沒有她的允許,他不敢碰她,隻能捧在手心裏等待她的撿拾。
雲湄被他那雙眼睛灼灼看了半晌,腦海裏不知怎的,閃回了自羽州啓程那日,映着環心真珠寶光的漆黑雙眸,彼時,也是這麽盯着她,含着沉甸甸的真摯。
元貍畢竟承襲了母親的異族眉目,生得并不賴,可他透着桀骜氣,兩日不馴就本性畢露。
雲湄偏好表兄那一口毫無鋒芒的漂亮美人,是以,往常雲湄對元貍的抵禦能力毫不含糊,這世上隻有喬子惟能對她使用美人計。
可這下子一經與那許七郎聯想起來,一絲愧怍莫名泛上心頭,雲湄終究不忍,探手收回了那隻貝笛。
她實在犯困,明日還要應付昏儀,随口打發道:“你走吧,我要睡下了,明天有得忙。
”
她止住了将通信用物就此摔爛的念頭,元貍知曉這是關系緩和的前兆,意味着他暫時不會被驅趕了。
狂喜漫上雙目,貓兒似的神光更顯透亮,他得寸進尺地問:“嫁衣,什麽時候穿?”
雲湄困得迷迷瞪瞪,含混敷衍了一句。
元貍躍上房梁,靜靜等候至第二日,底下人開始梳妝打扮,捧着托盤的侍女熙攘來回,一番周密伺候之下,将雲湄漸次妝點成一位嚴妝麗服的俏美新娘,霞帔加身、團扇遮面,而他是第一個目睹的,這才滿意離去。
雲湄被人侍奉着将儀容規整完畢,在催促之下以扇遮面,出了繡閣。
外頭人音喧鬧,但顯見地沒有宋浸祉出嫁那日人煙密集,這何大儒不許庶子庶女們來前庭湊趣兒,道旁隻圍擁着前來觀禮的兩家親友,因着打頭那部分都在今陽那邊兒等着吃晚筵,業康伯府這廂倒不顯得嘈雜鬧耳,起嫁酒走個過場而已。
隻是那紅妝十裏塞街塞巷,倒引來了不少陌生人的交口咂舌,豔羨之語不絕于耳,催妝詩一作,又靜靜等待外頭的新郎過五關斬六将地完成一應挑戰,雲湄同何冬漣道別,持扇出閣,經人持着鏡子搜轎完畢,旋即在十全婦人的攙扶下裣衽上轎,一路來都接受着并不屬于她的豔羨贊譽,都道什麽許宋天生一對、金玉良緣、世紀大禮雲雲,雲湄聽得心無波瀾。
因着要遮蓋面容,雲湄一路不敢亂看,上了轎子才輕籲出一口氣,心裏滾過思量,也不知那許七郎是什麽神情,上回的過府拜訪又是怎麽一回事,他所說的不安之處在哪?新娘子被掉包的憤懑麽?
雲湄想得心驚肉跳,趕忙對着元貍平日裏吐納的模樣依葫蘆畫瓢,鄭重地吸氣呼氣,可千萬不能出冷汗損了這一身繁重的體統,至時候在許家人面前儀态不端地卻扇,明湘又得叫她好看了。
可恨,就是那道“參”到何老太太跟前的“折子”,才鬧得她這些日子剜了肉似的草木皆兵,不然才不會這般胡思亂想。
新娘歸位,儀仗正式吹吹打打地朝今陽進發,一路浩浩蕩蕩,宛若一條拖尾極長的喜慶紅龍,迤逦無盡地出得城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