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牙人站在破敗的小院兒裏錢貨兩訖,病恹恹的母親躺在裏間的榻上,空洞茫然地撫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扭頭望過來時,眼裏含着跟她一樣的絕望。
看得出來她是想起身的,奈何身子發力翻扭兩下,陡然摔在了地上。
這時,牙人半挾半拖地将雲湄帶走,見雲湄淚汪汪回頭、腳下走得趔趄,擡手狠狠掴了她兩個巴掌,豆芽大的雲湄被打得眼冒金星,又因将将在雨中跪過一場而發着高燒,受了這毫不收力的擊打,當場厥了過去。
此後再醒轉,便是一番難堪回憶的颠沛,再沒見過母親。
對于往事,隻從元貍和喬子惟的口中依稀得知:母親是異族人,被家鄉一夥殺人越貨的匪盜瞧中美貌,逼得遠走他鄉,爾後被雲父看中,奈何身份太低,起初隻當外室養在別業裏。
彼時雲家老太爺垂危,族內争鬥正盛,兄弟阋牆之事常有發生,雲父一個庶子,卻擁有镖局千金的婚約在身,惹人妒忌,于是他和外室娘子的珠胎暗結,便成了雲家兄弟攻讦他的利器,最後鬧得婚約毀壞,被掃地出門。
雲父失了錢財地位,一朝過上貧賤生活,意志消沉酗酒成性,頻頻遷怒雲母,對她動辄打罵,間接導緻他被掃地出門的雲湄出生以後也極不好過,聽說襁褓之時便被扔在冰天雪地裏自生自滅,差點被過路遊蕩的惡狗吃了,還是喬子惟的母親雲姑母瞞着家裏悄悄來探望弟弟,恰巧撞見了,才緊急救助下來。
雲湄回過神來,目光輕微閃動。
她的家鄉在洞庭,五歲便離開了,輾轉賣到江陵宋府,隔着十萬八千裏地。
說到底,沒什麽歸屬感,為何總說衣錦還鄉的這一茬呢,那是因為那個名義上的父親,還在那兒養老,聽說過得不錯,盤了一個溫泉莊子,樂陶陶地當着他的土財主,與一群妻妾生兒育女,日子好不和樂。
當年雲母即将要生下元貍的關頭被抓走,就有他的裏應外合,這才湊了起家的本金。
雲湄自小被他虐待,高燒之際又被發賣,說不恨他,怎麽可能。
她這個女兒,總有一天得回去找他算一算這些年的舊賬的,哪能讓他真就這麽舒舒服服地老死了。
元貍去,會對有心人暴露行跡,還得是她來。
要對付這樣一個春風得志、興許還受了貴人庇護的人,她首先得金銀傍身、足夠強大才行。
倘若一直窩在宋府混,最後像春窈一樣草草拿了些壓箱銀便嫁出去了,那大抵是成功不了的。
但現下,她因着替嫁跟宋府綁成了一條船上的螞蚱,嫁的還是赫赫有名的今陽許氏門第,那這情況,便很有些不大一樣了。
***
斯人已逝,何冬漣明白哭泣無用,不然那些年的晝哭夜泣,早把人給哭得回魂了。
她也顯然不具備姐姐的敢愛敢恨,尤記得早前她見京中貴女流行騎射擊蹴,因此想學習騎術,連着給自己鼓了三日的勁兒,最終何大儒一句話便把她給戳得洩氣了:“都學着冬越那不孝女的款兒,我這張老臉究竟還要不要了!”
君子六藝不拘男女,可是何大儒怕她學了騎術,像何冬越一般就此長了翅膀,而學着姐姐抛頭露面、走馬鬥鷹,結識些不三不四的人物,為家中丢臉。
何冬漣自小便被祖父抱去,當這一代的淑女典範養在身側,日子從來過得規律、枯燥、壓抑,每每晨間請安定是第一個到,行步如蓮、笑不露齒,溫婉端莊,無懈可擊。
精工的乃女紅一類,通讀的乃女訓一流,小時候何冬越窩在被褥裏看《莺莺傳》,她大為驚惶訝然,隻求守夜的丫鬟們俱都當做沒看見,不然讓祖父獲悉,姐姐一定會被上家法的。
隻是這麽多年,何冬越偏就是生生捱過了一回回的家法,愈罰愈不聽話、愈訓反骨愈重,時至今日,竟還敢當面同祖父說出那般話語,而她則不敢置喙半句。
片刻後,何冬漣止住飄遠的思緒,拭盡了淚珠兒,讪讪說:“罷了,都過去了,又提它做什麽呢。
”
雲湄見她淚痕已幹,幫着她整饬儀容,一切妥當,旋即與她相攜着回程。
因被觸動往事,雲湄腦中經緯萬端,亦是心緒不平。
因着那許七郎莫名其妙的一遭拜會,這些日子雲湄過得忐忑難安,昨日送來的催妝禮看也沒看,草草交由姜姑姑打理,此刻還是恰巧路過幾個開庫擡嫁妝的家丁,眼中映着那鮮妍奪目的大紅,這才有了明日便要替嫁往今陽的實感。
到了夜間,因有些私密事要傳授給新娘子,何冬漣便不再與雲湄似往常一般同榻而眠,識相退下,宿去隔壁。
明湘到底年紀輕,而姜姑姑是過來人,避火圖與惟妙惟肖的成對兒小人乃是她送進房裏來的,彼時雲湄正由承榴拆發、卸妝、絞臉,打算沐浴安睡,以待趕明兒晨間早起,扮繁複的新婦衣妝。
那對兒陶瓷小人兒形貌栩栩如生,被擺成互相環抱交纏的熱烈姿勢,因着屋內沒有旁的閑雜人,就這麽大喇喇地随着避火圖擺上妝臺了。
雲湄原本腦子裏轉着思索,踅摸着在明湘“參了她一本”之後,自己該怎麽重新讨何老太太的好,畢竟她眼下沒有侍奉在身側,以往那些按摩啊、溫柔聲氣兒的哄慰呀,何老太太受用不到,便隻能拿出實績來了,于是雲湄的腦子便飛到了今陽,思忖往後的大宅生活,若是有那好相與的,幹脆替宋浸情打打頭陣,料理些關系出來,至時候交接,見處處圓滑漂亮,萬一一個高興呢。
思量間,這麽冷不丁瞥見了那對兒瓷人,雲湄當即便是一怔,随後,雙頰難得浮起一絲真實的羞赧之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