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說了一串兒。
許問涯越聽越是長眉微蹙,最後打上了眉眼官司,神色古怪地問:“她真這麽說?”
全昶弓腰道:“真真兒的,宋姑娘脾氣軟和着,聽那軟綿綿的聲氣兒,也是真不想麻煩大人為她費心。
倘若大人大動幹戈,聽她的意思,她還會反過來覺得過意不去呢。
”
許問涯心想,以宋三的脾性,一定委屈大發了,但她善解人意,寧願兀自垂淚,也不願煩擾旁人。
越是這麽,越讓人心裏不安生,大覺愧疚。
許問涯道:“你看着點楊大人,我親自去給她——”
話沒說完,醉醺醺的楊先師便從窗子下面探出了頭,手裏掂量着空碗道:“許大人,你那幾十年陳的花雕酒還有沒得……”
許問涯見了,揉着眉心,正左右為難,倏而船體一沉,四面殺機驟顯,早先的風平浪靜遽然毀壞于一旦。
戍衛在四角的甲士們聞聲而動,可那動靜,倒不像是沖着他們所把守的第三層重地來的。
許問涯當即凝神,退踞暗處遊目四顧,全昶亦褪去了平日的滿身憨勁兒,蹑手蹑腳跳入房中,從架上取下長刀,淩空扔出窗口,抛給了許問涯。
許問涯擡手穩穩接住,長刀铮然出鞘,冷聲吩咐道:“你保護好楊大人,我下去看看。
”
那楊姓老翁猶在醉中,不明所以,一面吟詩,一面赤腳在房內踱步,聽見異響,挨到窗沿探看,被全昶及時探手揪回去了。
***
彼時,因暈船而睡不着的雲湄正在對鏡修眉。
婢女們都睡在側間,今夜原是承榴歇在腳踏上替主子守夜,但她今日吃多了鬧肚子,此五谷輪回之欲在夜間尤其旺盛,又不想驚動主子,幹脆住在淨室裏了,尋思着排幹淨再回來。
雲湄夢到幾艘大船團團轉,轉得她頭腦暈眩,乍然起身,沒人侍奉,倒也不矯情,自己切開枸橼,又斟了口涼茶,到底舒緩了些。
左右睡不着,便對鏡整饬臉容。
骨相可改,但細枝末節處還得自己注意,譬如她的眉毛生長起來細長微翹,不似宋浸情平整內斂,一旦長出了界限,得時時刻刻修剪着來。
探手攬境時,梁上忽地傳來貓兒遊走似的輕巧動靜,她知道那是元貍。
雲湄皺眉說:“你今夜怎麽動作這般多?”
往常為了避嫌,元貍是不會發出任何能讓人感知得到的聲響的,就像一片沉默的影,貼在梁上、或是檐角。
但今晚他似乎內心不安,尤為躁動。
見屋內無人,元貍幹脆翻身跳了下來,就着單膝點地的姿勢,擡頭看向雲湄,解釋說:“總覺得危險。
”
雲湄瞥他一眼,沒好氣兒地道:“哪裏危險了?那日你起了念頭想殺許十二郎,還往他脖頸後頭扔刀片,那才是給我惹麻煩,還好他遲鈍,沒計較刮在後脖子的那陣冷風。
船上還有官兵,一旦盤算起來,咱們可就真的危險了。
”
元貍卻沒及時答複她的話,耳廓動了動,繼續着自己的言語:“沖我來的。
”
雲湄滿以為他在說笑,畢竟這小子以往總是神神叨叨地說有人要殺他,哪一次成真了。
于是那個溫軟體貼的宋浸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冷心冷情的雲湄,涼道:“如果真是,你就提前離我遠點兒,沒得牽累我。
”
元貍聽了,足下發力,極富韌勁的細腰一擰,翩飛的馬尾掃過了雲湄的臉龐。
雲湄錯眼一看,他果真反身跳出了窗。
雲湄見他如此煞有介事的,這下心裏也蔓延出些許不安來。
雖然元貍的中原官話說得不好,但隻要她開口,他定不放過同她交流的機會,哪會像今日這樣把話掉地上的?
她滿腹疑惑,惜命地不敢妄動,匆忙摸起剪子,把案頭的那一豆微弱燈燭都給鉸滅了。
雲湄所坐的凳子正對着大敞的長窗,她怕關窗引來注意,又怕不關會讓人趁虛而入,一時踟蹰住了。
須臾,還是矮身靠過去,抽出支撐的木棍,探手撐住窗框,想要盡量不發出聲響地、慢慢地将窗子掩上。
外頭便是一望無際的遼闊江面,此時夜涼如水,四野阒寂,連夜風都刮得有氣無力,聽起來壓根沒什麽特別的異動。
雲湄心想那小子長在危機四伏的叢林裏,果真又是草木皆兵的老毛病犯了。
就在她松懈的這一霎那,突地,餘光之中黑影掠動,雲湄下意識循跡看去,下一刻,雙眸訝然瞠大——
就見汗汗沺沺的江面之上,一隻雙翅大張的鷹隼領頭沖刺,數以百計的黑衣人緊随其後,不約而同地沖着客船飛跨而來,手中緊攥的刀兵銀光閃爍,比之月色更為寒涼瘆人。
瞧那矯捷齊整、不聲不氣的狀态,與訓練有素的江湖殺手也沒什麽兩樣了。
雲湄心下發毛。
……或許,他們就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