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走。
現如今過去幾個年頭了，也不知道那戶人?家還在沒在，要是在，進去讨口水；要是不在了，村子後山腳也有?處泉眼……
總歸，來到從前舊址，進去看看也成。
于是中年女?人?懷着這般心思踏進了湫鷺村。
本是想着，看到衰敗破舊的荒廢景象，要感慨一番，沒料到越往裏走越不對?勁。
村口連排的屋舍是破落的，可是越往裏頭走，卻有?些煥然一新的錯覺，路中央的落葉枯枝灰塵，像是有?人?特意清掃過。
走過的石子路幹幹淨淨。
甚至還能隐隐約約聽?到有?人?交談的聲音。
莫不是——
她尋思着，腳步更快往柳家方向走去。
待看到籬笆院的景象，她雙目瞪圓，不敢置信般咕囔着：“怎、怎麽會?……”
眼前屋子非但沒有?破敗堆灰，反而顯得生機盎然，人?氣十足。
院裏也被特意修葺過一番，樹下多了石桌闆凳，籬笆一圈邊緣栽種着花花草草，雞鴨規整圈養在圍欄中。
還多了好些個她不認識的人?。
各個的，比那真正?的城裏貴人?還顯得貴氣高雅。
有?幾個郎君那長得不是她這沒墨水的腦瓜子三三兩兩的詞可以描述出來的。
女?人?懷疑自己看走了眼，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定沒看錯。
甚至她這裏的動靜立馬引起院裏人?的注意。
有?人?馬上高聲詢問：“何人?來此？”
問的人?是位模樣美麗英氣的女?子，她伫立在樹下，臉上笑盈盈的，看着很是和?氣。
而她身邊，或站或坐的三位男子神?色不一，精雕玉琢的臉上表情緩和?，但是眼底透着對?生人?的漠然。
立時，中年女?人?腳步僵在了原地?，猶豫着自己是該上前，還是馬上離開。
下一刻，一聲“暮華”讓她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穩當下來。
柳大娘手裏抱着個簸箕從竈房裏走了出來，見到院外頭站了個陌生人?。
定眼看仔細了，隻覺得眼熟，然後過了一遍腦子後，才認了出來，這是村口東邊住的何氏啊。
她一家不是早幾年跟着村裏頭其他人?一塊遷走了麽，怎麽又?回來了？
喚作暮華的女?人?臉上還顯露着慌亂，見到柳大娘後仍舊不敢置信，嘴裏磕巴着：“惠、惠心？”
許久沒聽?到有?人?叫過她這個名字了，柳大娘心底五味雜陳，和?藹應了聲。
這會?，何暮華才一拍手，眼眶熱了起來，蹒跚着向前：“還真是你啊惠心！”
何暮華都險些以為這裏是個荒村，即使?早些年柳惠心和?她夫郎不肯離去，村裏還留着人?，但至如今怎麽也估摸着沒了。
沒想到啊，沒想到。
湫鷺村不僅沒荒廢，還入住了人?，住了一群非富即貴的人?。
看惠心的模樣，非但沒有?滿幅蒼老病容，反而臉色紅潤，神?采盎然。
反觀她自己，搬去新的村落，那個地?方遠遠不如湫鷺村，常年雨水少，土地?幹涸，收成少的可憐，年輕人?為生計都奔走到縣城，隻餘下老弱病殘留守在村裏，莫說生機，連生存都艱難。
可即使?日子這樣困難了，從前的村民?也沒想過再?搬回湫鷺，生存難，至少還留着一條命在。
被駭人?傳聞籠罩着的湫鷺村，踏進來，就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喽。
因此，誰也不敢去賭自己的命硬不硬。
就算何暮華跟柳惠心曾經是非常要好的鄰裏關系，後來柳惠心選擇獨戶留在湫鷺村，何暮華也沒有?膽子回來看看這位老鄰居。
若不是今日迷了路，何暮華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再?進這個村了。
現在看到眼前這一幕，驚魂未定的女?人?握住柳大娘的手，滿心疑惑問道：“惠心啊，這是怎麽回事？”
柳大娘反觀一笑，眼尾的紋路都舒展開來了，這麽多年，她也同暮華有?許多話要講，于是将她邀進了屋。
“來，先進去喝口水……”
樂漳是個愛湊熱鬧的，自個兒拎上一壺茶和?一盤花生瓜果也跟着進屋，坐到大娘身邊默默聽?她們?聊天去了。
這一頓敘舊，便是敘到傍晚時分。
樂漳後從屋裏走出來，看到白瑾同她阿姐都在樹下閑談，就湊過去說：“你們?也不好奇？”
“好奇啥？”
“聽?聽?柳大娘她們?說些什麽呗？”
白瑾搖頭，白芙芝也沒像在意的樣子，她們?的表現倒是令樂漳急了，當即就說出：“那個什麽姓何的大姨，聽?了傳聞是假的，就想搬回來了，不止呢，還想讓以前同村的人?都一道再?搬回來。
”
白瑾：“這是好事啊。
”
樂漳：“你也覺得是好事啊？怪不得大娘聽?了也願意她們?搬回來。
”
白瑾：“你想啊，幹娘在這裏住着，孤孤單單好多年，就算有?我和?阿姐陪着，有?叁兒伍兒陪着，但是我們?終歸是年輕人?，跟幹娘不是同一輩人?，她有?好多話吶，都找不到個人?唠，假如我和?阿姐有?事出遠門，幹娘豈不是更無聊。
”
“要是以前湫鷺的人?又?繼續搬回來，大夥都知根知底的，往後串個門，聊個天的，幹娘也肯定開心吶。
”
白芙芝含着笑默默聽?小瑾說着，樂漳邊聽?邊點頭，覺得也是這個理。
難怪柳大娘跟何姨兩個人?越說越精神?，他後面都聽?無聊了，那兩個人?還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着話。
“這人?多了，之後湫鷺村裏有?了喜事，也會?更加熱鬧，小瑾樂漳，你們?說是不是啊？”
一記炮竹炸的兩個人?雙頰飛紅，還在諄諄發?言的小瑾停住了嘴頭的話，轉了聲：“姐——”。
語氣假意責怪。
樂漳馬上低垂着頭，但是又?偷偷去瞄白瑾的表情。
兩人?都明了白芙芝這句話暗指什麽。
白瑾也知道樂漳對?自己的心思，沒有?再?扭捏，深吸一口氣後，大大方方牽起樂漳的手，對?着白芙芝說：“阿姐，我決定等過完年後，來年開春就跟樂漳定親。
”
白芙芝磕着瓜子終于等到自家妹子說出這句話了，打趣道：“對?着我說幹嘛，對?着樂漳說吶。
”
“對?對?。
”
白瑾關鍵時刻表現出一副憨直模樣，她轉而去看着樂漳，滿臉真誠說出自己的承諾：“樂漳，等來年我們?先定親然後相處一段時間?後，你要是對?我還滿意，我們?就成親！”
樂漳的臉愈發?像紅透的瓜瓤，他的頭越垂越低，也不知道究竟點沒點頭。
可是兩個人?的手反而是越握越緊。
白芙芝擡頭看看月亮。
今晚這月色啊，可真好看。
……
就在湫鷺村陸續有?以前的居民?搬進來後，柳大娘的院裏是越來越熱鬧。
光是來敘舊的、邀請上門做客的都有?好幾波人?。
有?時候吃個飯都得東家吃完趕西家。
大娘臉上的笑是一天比一天綻放的更盛。
就在村裏頭最熱鬧的時候，有?封信傳到了白芙芝手裏。
是達奚芸寄來的。
應該說，是達奚芸先找到霂昭閣打探白芙芝的下落。
本來向霂昭閣打探誰人?消息這種小事，交給閣中左右手處理就好。
可事關白芙芝，就轉移交到了蘇蘊霖手中。
蘇蘊霖是知道當初在烏黔城中所發?生的一切，自然也知道達奚芸跟白芙芝之間?的交情。
于是霂昭閣派人?将匿名的地?址告訴了達奚芸。
所以才有?了白芙芝手裏這封信。
“她順道還打聽?了蓮紋千年寒玉棺的下落。
”
蘇蘊霖的身子就好似沒力氣樣，柔若無骨般依偎在白芙芝身上，與她說着話。
到這關鍵處，他停了手中勾着發?絲把?玩的動作，繼續說道：“那回在瓊光盛會?上沒拍成的寒玉棺，後來我讓我的人?去找莊主?買下了。
”
“那就不拍賣了嗎？壓軸珍寶可以随意讓人?買下？”白芙芝反問：“不是，你買這個做甚？”
蘊霖聽?了，故意責怪：“隻許他二人?争來奪去，就不許我買了麽？”
“我也要跟你死一塊。
”
最後這一句是蘊霖偷偷嘀咕的，但也被白芙芝聽?進了耳朵裏，這會?她真是哭笑不得。
原來就這。
她無可奈何捏了一把?蘊霖的臉頰，“咱們?可得好好活着。
”
蘊霖自然都依她，他揚起一張巴掌小臉，一眨不眨看着她。
他生了雙極好看的狐貍眼，眼角內尖，眼尾上勾，眼睫密而長，天生的柔情目，看人?時，就像能把?人?吸進去般。
不自覺的，白芙芝伸手撫過他薄薄的眼皮，指腹下有?茸茸觸感刷過。
“有?人?說過你這雙眸子生的好看麽？”
這句話問住了蘊霖。
不止。
他聽?過太多天花亂墜的誇贊了，從發?絲都腳底，從上到下，都被誇過。
從前他日日聽?，聽?膩了，隻覺得厭煩和?虛僞。
唯獨等到芙芝這番似誇非誇的問話，令他心尖微顫。
他僅滞楞了片時，便馬上接話：“那是我其他地?方生的不如其他兩人?麽？”
白芙芝真沒想到随口的閑話，也能被問出一番比較來，真是腦回路清奇，但是她反應快，直說道：“你們?各有?各的好看。
”
女?人?的嘴吶。
但偏偏芙芝又?說的格外真誠，渾然不摻假意。
蘊霖沒有?再?去問到底，就算真問出誰最好看這番話，也無多大意義。
重要的是，他愛着她，離不開她。
隻要聽?到她隻言片語的幾句甜言蜜語，都能觸動他的心神?。
她能常在身邊，他能常伴她，就是是莫大的好事。
遂而，他轉移了話題：“達奚芸想要寒玉棺，是為了給她兒子用的，當初在關雎樓中，說書先生說的基本是真事。
”
達奚烨還真死了。
白芙芝感慨命運弄人?，然後想到達奚芸邀請她過去做客。
想着達奚芸定然不知道她跟霂昭閣有?這層聯系，達奚芸在信中也說明了自己身子已經恢複，再?次鄭重向她表示感激之情，故而邀請她過去做客。
既然如此，正?好白芙芝最近也清閑，是可以出去遊玩遊玩，隻要趕在年前回來就好。
“那我們?将那口寒玉棺給達奚家主?送過去吧，順道祭拜一下。
”
否則三個人?又?得為這口棺争來争去，整得她頭痛，幹脆送出去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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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好之後，白芙芝就準備暫時離開湫鷺村，前往烏黔城，順路有?什麽好吃好玩的也可以歇個腳，去瞧瞧看看。
以前為讨口吃的，能有?個地?兒住，不敢停歇片刻，一直是忙忙碌碌。
現在好不容易手頭有?些銀錢了，煩心事也解決了，亦有?時間?，自然也得給自己找些樂子。
蘇蘊霖最先知道這件事，本來想跟白芙芝單獨出遠門，但是無奈桑舒彥和?紀筠璧盯的可緊，加上白芙芝又?要收拾東西，很快兩個人?也知曉了此事，便也要跟着過去。
而後白芙芝要出遠門的事情就傳開了，傳到樂漳耳朵裏，自然其他人?也陸續知曉了。
在白芙芝備好馬車要出發?時，白瑾交代道，定要在過年前趕回來。
“年末可忙了，我們?得去鎮子上買新衣，備過年的菜，阿姐你喜歡吃肉，到時候就多買些雞鴨魚肉豬肉的，我們?還得一起貼春聯，守歲迎新春，過年一堆事，年後還有?我和?漳的定親宴……”
白瑾掰着手指，一件件事情數給白芙芝聽?，白芙芝臉上笑盈盈的，嘴裏應“好”不斷。
話末，白瑾趁着阿姐上馬車前，壓低聲音問了一嘴：“阿姐的喜事準備什麽時候辦呢？”
說罷，眼神?往另一邊瞟去，三個容色無雙的人?物就伫立在大樹下，靜待着她們?姐倆說完貼心話。
目光所及之處，是青山座座，高低起伏，綠意深淺各異，薄薄的山霧覆蓋着湫鷺這一片，晨間?的空氣挾雜着濕潤潤的水汽，白芙芝閉眼深嗅一口，潮濕的涼氣湧入鼻腔。
深冬雖冷，但她的心裏暖烘烘的，有?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正?在填滿她的心。
再?睜眼時，她眼神?溫柔，目光越過小妹，停留在那三人?身上。
她的愛人?，她在意的人?。
如他們?這般八面玲珑之人?，會?願意常伴她身邊，也是她之幸。
最後，白芙芝拍了拍小妹的肩膀，臨上車前，回了那個問題：“等明年開春後，臨近初夏時，就把?喜事給辦了。
”
那個時候天氣最好，不冷不熱，鳥語花香，是最好的時候，再?選個黃道吉日，直接喜上加喜。
白瑾一聽?，比自己要結親還高興，眉梢都快飛上天了，嘴角上揚，牙龈都恨不得全部露出來：“那我提前給阿姐道喜了！”
白芙芝：“嘿，你自己還有?親呢，按理說，你先結，我得先給你道喜，到時候想要啥禮，盡管跟我說，姐都給你備齊了。
”
白瑾：“放心吧姐，我已經在想了，到時候寫好禮單給你過目。
”
白芙芝：“你這妹子行啊，原來早自個就準備上了……”
其他人?聞訊自然也過來送行，叁兒伍兒取來屋檐下曬挂着的臘味，柳大娘手上挎着的籃子裏放着剛蒸好的艾葉粑，還有?煮好的雞蛋，她們?都一股腦推送到白芙芝手裏。
白芙芝戲谑道：“你們?這整得我好像就不回來了，伍兒你先把?臘肉挂回去，我過年還等着回來吃呢。
”
她隻收下了幹娘的籃子，正?好沒吃早飯，留着在路上吃。
另一頭，雁翎将主?上吩咐的狐裘圍脖和?暖手爐取來，另外拎着四層食盒，和?幾捆油紙包，就算包裹嚴實了，仍舊擋不住食物的香氣隐約散發?出來。
蘇蘊霖斜眼一睨，也不知是誇還是諷，語氣聽?着倒是有?笑意：“你也是有?心，芙芝這一路看來是有?的吃了。
”
桑舒彥臉上情緒不多，看着就是副冷冷淡淡的樣子，聽?了耳邊的話，也未做什麽反應，滿眼隻瞧着不遠處被衆人?擁住的女?人?。
蘇蘊霖吃了個閉門羹，但是他并沒有?表露出半點不悅，他撫了撫藤紫廣袖，唇邊噙着一抹淡笑。
好在他也早有?準備，讓自己人?提前一天就備好了吃的穿的放在馬車裏，讓芙芝能一路舒舒服服抵達烏黔。
紀筠璧則不同于他二人?，他已然猜到定會?有?人?備好吃食，他所需要做的便是備好話本棋子供阿芝在路上解乏，準備好山泉水灌于囊袋中，到時候路上可用龍眼碳來煮茶給阿芝喝，也算增添些途中雅趣。
終于這邊的人?敘完了話，白芙芝揮手朝着衆人?告別，剛要登上馬車，卻發?現雁翎正?往後頭走。
“诶怎麽還多了輛馬車？”
她們?所坐這輛已經有?兩匹馬拉着了，怎麽也夠了。
白瑾聞聲，去了後邊的馬車拉開簾子一看，而後“呀”出聲，反身就對?着柳大娘笑話道：“幹娘，哪裏還需要我們?準備吃的，這後邊馬車裏都快堆不下了呢。
”
“哈哈哈哈哈。
”
叁兒，伍兒悄悄捂嘴偷着笑。
樂漳則在跟自己師傅告別，聽?了這邊的聲響，一個沒忍住也噗呲笑了出來。
柳大娘樂的眼尾紋更深了，也跟着打趣着：“精細東西要吃，粗糧也要吃的，都帶着，都帶着。
”
白芙芝不用想也知道馬車裏堆着的東西都是誰準備的，沒辦法喲，她招來了三個矜貴的主?兒，當然也得吃好的用好的，她就權當跟着享個福了。
桑舒彥在上車前，親手将狐裘圍脖系在她脖頸上，絨絨白毛刷過她白皙紅潤的臉頰，蘇蘊霖上前勾了勾她小拇指，示意她快上車，紀筠璧眼裏透着溫雅笑意，輕聲對?她說：“我們?先上馬車等你。
”
白芙芝颔首，她側身看了看籬笆院，看白瑾等若幹人?喜笑顏開的表情，看遠處金燦燦的日頭從連綿青巒後躍出來，爬上萬裏白空。
晨間?的薄霧也慢慢散開，周遭的景色越來越清晰明了，她置身于山野之間?，于一方屬于她的小天地?間?，有?種屬于家的溫情籠罩着她全部的身心。
終于，有?親人?，有?愛人?是在等着她了。
她有?了屬于她的退路。
霎時，白芙芝眼裏不自覺湧上一層熱意，她揮手告別後跳上了馬車，坐在車廂前，拉起缰繩呼喝一聲：“駕！”
車輪碾過地?上的石子，朝着村口駛去。
白瑾跟着馬車跑了幾步，邊跑邊喊着：“阿姐，別玩太久了，我們?會?想你的，對?了到時候記得給我帶烏黔的果子酒，我可想那一口了。
”
“好嘞，還有?食滿堂的招牌糕點都給你打包帶回來。
”
白芙芝呲着牙歡笑應下，馬兒甩着蹄子，破過馳騁而過的風，奔向山間?小道。
晨霧散盡時，馬車已行至明媚豔陽地?，白芙芝回首看來路，湫鷺村的炊煙和?遠山化作青灰的點融于視線外。
而前方是更寬廣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