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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能力救他,她現在連自己都顧全不了。
旁邊樹叢傳來窸窣響動,姜暖心頭一緊,撐着樹幹又将自己撲棱起來,警惕地望過去。
來者不是手持長劍的甲胄軍士,而是一個女子。
沒有帶面紗,右側臉頰上的刺目黑字,夜色都掩蓋不住。
是阿傩。
姜暖心口湧上一股悲怆。
“夫人,王上讓我請您回去。
”阿傩眼睫微垂,輕聲道,手總是下意識想要擡起,去捂臉頰上的恥辱印記。
姜暖感覺五髒六腑瞬間凍結成冰,手指死死摳進身後樹皮。
他是懂如何殺人誅心的。
有那麽一刻,她甚至懷疑,他是故意将阿傩從她本應該承受的更嚴重的酷刑中豁免,為的就是看一看那張與自己酷似的面孔,被黥上大字是什麽模樣。
既滿足了內心暴虐的一面,也能對她形成威懾,一箭雙雕。
“我知道了,阿傩。
”她水眸中閃過哀傷,想說些什麽安慰一下她,卻又什麽也說不出口。
“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了你。
”最終,她隻道出了這一句。
阿傩沒有任何回應,仍低眉瞬目地立在一旁,等她與她一起離開。
隻是臉頰微微向右壓着,指尖也在微微顫抖。
姜暖移開目光,不忍再去看她,牙齒用力咬住唇,須臾後,對她說道:
“阿傩,你先去外面等我吧,我想再靜靜呆一小會兒,就一會兒,你放心,我不會跑的。
”
阿傩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諾”了一聲,回身隐入樹叢,腳踩落葉的聲音越來越遠。
叢林外面,肯定有士兵在把守,她跳下車時,函谷關大營近在咫尺,想必這會兒車隊已經抵達了。
她朝着天空,長長呼出一口氣。
遠處山岚上,懸挂一輪黃白色滿月,清輝溶溶。
黑貓從樹後面繞了出來,沉默不語地仰着腦袋,凝視着她,眸色深沉複雜。
“我想通了。
”她低下頭,語氣顯得輕松了些,“就按你說的,順着王上的心意來。
反正弟弟不在這兒了,沒什麽能讓我牽挂和擔憂的了,我隻要安分守己,還是能完成任務,成功回去的。
”
“任務?什麽任務?”它眯起眼睛。
“啊,沒什麽,就是我自己給自己定下的一些目标,比如讓扶蘇長胖些,哈哈哈,哦,對了,我還是先洗把臉再回去吧,順便冷靜冷靜。
”
她說着,轉身走到湖邊,蹲下來,雙手掬了一捧水,撲在臉上。
一些乳白色的霧氣,開始在樹林中彌漫,不遠處火光重重,大約是營地的一角。
姜暖一邊洗臉,一邊在心底反複念叨着新的行動策略。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特別理性的人,所以必須強化認知,以一種略帶儀式感的方式。
最後一捧水砸在臉上,冰冷又舒暢,她抹去眼皮上水珠,緩緩睜開眼睛。
漆黑的湖面上光斑點點,她甩了甩手指,正要站起來,全身汗毛忽然在一瞬間根根豎起,她悚然僵在原處。
隻見湖面上,點點光斑中,一道人形輪廓正一點點長大、向前伸展,很快就有了一個清晰的剪影,随着水波輕輕晃動。
那是一個男人的影子,高大、修長,穿着繁複的禮袍,頭還帶一頂墜有12串珠旒的冠冕。
這副裝扮,除了秦王,還能有誰?
她慌亂地扭過頭,正準備不管三七二十t一一頭拜倒,卻發現身後根本空空如也。
她茫然地轉回頭,又瞅向河裏。
黑影如故。
冷汗一瞬間從每一隻毛孔裏滲出來,她捂住嘴巴,第一感覺就是自己撞鬼了——
或者說,水下有什麽細思恐極的東西正在慢慢浮上來……
無論哪一個,都挺恐怖。
“你怎麽了?”身後傳來它的聲音。
姜暖再度回頭,看見黑貓正輕巧地立在自己身後,橙黃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發光。
但它眼神裏流露出的不解,讓那雙眼睛的鬼魅程度驟降,姜暖語無倫次地指着湖面,手撐地站了起來。
黑貓走上前,望向湖面,接着也呆住,愣愣地盯着。
而姜暖,卻打了個巨大的冷戰,難以置信地連連向後退去。
腳底發軟,腿肚子打顫。
因為她看見,那湖裏的輪廓,不是人的倒影,也不是水下有什麽東西,而是從那黑貓腳下、從它貓的影子邊緣一路蔓延到湖面的。
說白了,就是它呈現在湖裏的倒影。
姜暖隻覺得腦子裏轟的一聲,恐懼之感如風暴将她席卷。
她呆呆凝望片刻,而後驚叫一聲,扭身拔腿就跑,跑進樹叢中。
見鬼了,見鬼了,絕對見鬼了。
這是她心裏盤桓着的唯一念頭。
她拔足狂奔,可樹叢中空無一人,她呼喊着阿傩的名字,沒人回應。
身後夜風拂動樹林,發出鬼魅般響動,就好像有什麽東西緊緊追趕着她,令她一刻也不敢停下來。
身上的衣服被樹枝刮破,發簪掉落兩根,她不管不顧一直向前跑,幸好樹林不深,她很快就跑了出來,看見不遠處緩緩而行的車隊。
壓在心頭的恐懼,倏地散去大半。
她忽然覺得,秦法也沒那麽可怕了。
她提着裙擺,邁着曲裾允許的最大最快的步子,頭也不回向秦王的馬車奔去。
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他身邊才是最安全的。
或許是因為,他是君王,陽氣比較盛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