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先前嚴嵩連翻上疏乞骸骨,還讓人琢磨不透其意欲何為。
那麼今夜在這西苑太液池畔。
當帝國的首輔嚴嵩跪地伏乞,他想要做什麼,就已經一清二楚了。
名為請辭,實則請新。
衆目睽睽皆有震驚之意。
嚴嵩已經繼續道:“伏惟聖朝明主,當以祖宗之志,振奮國家,利安黎庶。
何以奮與國家而利黎庶?老臣以為,當以新政為先。
革除積弊,整饬腐吏,清明朝堂,上下一心。
再安天下民心,使耕者有其田,而緻天下再無饑寒無家者。
然而,大當今天下兩京一十三省,放眼望去,皆為窮者愈窮而富者愈富。
”
“聖朝國祚已有二百載,貧窮者幾無屋舍遮蔽,體無片縷禦寒,腹無米麥充饑。
兩京一十三省,時有災患,便有百裡空舍之景,路有白骨無人拾。
百姓破家,赤地千百裡,百家田地盡歸一戶私利。
”
“而富裕者,恒富也。
百畝田地便可稱作一方富戶,家中深挖窖高建倉,米麥谷物無數,一旦地方成災,尋常百姓流離失所而此等富戶則可借家中積糧趁機低價兼并田地。
于是,富戶愈發富裕,尋常災患愈發不足為慮。
乃至,每有災患便是貧者哀嚎而富者歡笑迎之。
”
“而今國祚二百年,假以時日天下田地皆被富戶所占,而億兆百姓何以耕種?老臣翻遍史書,曆朝末年大變,皆為百姓積怨日久,皆為無地流民,一旦有包藏野心者鼓動,便立時成亂民可攻陷地方府縣,乃至萬千亂民攻入一朝皇城。
”
“此誠大明有聖君在位,朝堂群賢皆至,鄉野紳民忠君,足為革新之際,掃清積弊,富裕黎庶,打擊侵占,嚴格律法刑名,定可開聖朝一新況,迎萬代盛世臨!”
太液池畔,嚴嵩當衆便展開了一次漫長的辯論,核心自然是從各方面對比來說明大明現在已經到了必須改革變法的時候了。
嚴嵩語氣誠懇,舉目看向面前面色動容的皇帝:“陛下,老臣在朝數十年,侍奉皇上四十載。
臣以垂垂老矣,不堪重用。
然此誠之際,國家群賢爍爍,何以不開新政革舊乎?聖朝黎庶億兆計,安能淪為一二無用宵小門戶私利矣?臣以無用,願以臣軀,定聖君新政首階青石,伏請皇上準允!”
終于。
說完話的嚴嵩,再一次伏拜在地。
嚴世蕃在一旁眉頭加緊,小心的攙扶着老爺子。
周遭寂靜。
人們都知道現如今嚴家已經不同于過往。
可唯有今日,讓人們真正看明白了一個問題。
什麼是忠臣?
答案就在眼前。
伏拜在地的嚴嵩,就是問題的答案。
這才是忠臣!
這踏馬的才叫忠臣!
徐階臉色陰翳滿是晦澀,眼裡閃爍着兇狠和憤怒。
若非當下正值深夜,周圍又有無數人影遮擋,加上人們的注意力都放在嚴嵩身上,定然是能看到這位徐少師那扭曲到變形了的面容。
此刻的徐階心中隻有一個恨字。
不論今日嚴嵩這一場在他看來就是一次當衆表演的勸進新政,皇帝最終的決斷會是什麼。
當嚴嵩當衆有這一番表示之後,大明朝接下來的内閣輔臣都将會變得極為難辦。
若是什麼都不做,那定然是要被人唾罵成屍位其上。
而若是不對朝堂天下做出改變,則必然會被看成中保守派,是反對天下革新。
換而言之,那就是不想看到國家變好的奸臣。
日後,至少從今天開始往後的十年時間裡。
不論是誰上位内閣,都得要明确表示是革新派的人。
不然的話……
難道沒有看到在嘉靖四十五年上元日,首輔嚴嵩都能跪地伏乞骸骨,要以自己殘軀充當國家新政的第一塊墊腳石嘛。
你後來者難道還能強過嚴嵩?
那麼問題回歸現實。
徐階之所以憤恨不已,則是因為嚴嵩這一番話,已經是幾乎将他可能重歸内閣的路都給堵死了。
世人皆知徐家如今深陷彈劾風波之中,那徐半府的戲谑之言更是已經傳遍天下。
試問如果自己能重歸内閣,那代表着什麼?
至少可以代表皇帝是允許天下兼并橫行的。
而皇帝卻絕對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
至于朝堂上的官員們,别管他們暗地裡背地裡都做了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至少明面上他們一個個都是大大的好人,是奉公守法的忠臣。
一聲漠歎。
徐階恨不能此刻将伏拜在地上的嚴嵩給按進旁邊不遠處的太液池裡,将其活活淹死。
而成了今夜核心人物的嚴嵩,跪伏在地上,心中卻是平靜的很。
對他和嚴家來說,這一步屬于是不得不做的。
自己是當朝首輔,嚴家如今更是入了勳臣之列,有一個世襲罔替的昌平伯在身。
嚴家可以說是真的早就已經位極人臣了。
而在這個時候,皇帝既然有了想要新政的念頭和想法,嚴家自然是要有所表示的。
一位年邁的首輔,以自己請辭的方式,勸進皇帝革新國家,就是一個很不錯的破局點。
不論是對首輔來說,還是對皇帝來說,都是可進可退,也都能名載青史的操作。
至少這一次,史書上怎麼都得要寫上一句君臣和睦、相得益彰之類的佳話。
至于自己這一次請辭乞骸骨。
對于嚴嵩而言,卻也是真。
不論皇帝到底允不允,嚴嵩當下真的不想繼續在朝中做事了。
有這等精力,自己還不如住進正在擴建的昌平書院,重拾昔日的舊文章舊經書,也不妨自己有朝一日立地成聖,成為像陽明先生那樣的聖人物。
就算自己成不了聖,也能在書院裡含饴弄孫,頤養天年。
比在朝堂上整日裡琢磨着爾虞我詐,豈不是快活無數倍。
再說了,自己已經在朝數十年,如今也該輪到小輩們在朝堂之上揮斥方遒、争鋒相對的時候了。
正所謂一代江山,一代臣;一代風氣,一代人。
屬于自己的那個時代,正在快速的遠去,屬于自己那個時代的風氣和人物也已經開始一個個各自作古,自己又何必因為活的夠久,還占着位子不走?
嚴嵩的真正想法如何,旁人自然是看不透。
離着皇帝和嚴嵩最近的高拱、袁炜、李春芳三人,皆是面色詫異,而心中所思卻是大相徑庭。
袁炜有些意外,而他除了覺得意外,便沒了旁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