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的問題,從來不是某一地的問題。
”
“也不是特定某一群人的問題敗壞了國家。
”
“而是……”
西花園。
一覽閣裡,跪地的江南士紳大戶們已經離去,而嚴紹庭卻沒有在一場角逐中得勝的喜悅,反而是臉色凝重,語氣顯得有些遲疑,望了一眼張居正。
徐鵬舉依舊是坐在樓裡,聽到這幾句話,不由的縮了縮腦袋。
隻有年輕的王錫爵,有些不解和好奇的看向自己的先生。
張居正心有所感,無奈的迎上了嚴紹庭的目光注視。
嚴紹庭淡淡一笑,卻分明沒有笑意。
就如同他清楚,這一次能借着高翰文暫時壓住今日前來西花園求饒的江南士紳大戶,可卻不代表自己能壓住整個江南那龐大卻又無形的占據在皇權和百姓黔首中間位置的利益群體。
這件事。
其實說到底,就是自己想要推動朝廷改制,以剝奪以徐階為首這幫江南士紳大戶私利,而擴大大明國家利益,最終實現分潤到最低層百姓身上的目的。
最終。
這件事就會變成中原曆代王朝從古至今,最根本的一個核心卻鮮少有人會提及的緻命問題。
即國有與私有的矛盾問題。
因為從道理和邏輯上來說,皇帝雖然是天下間最大的地主和利益擁有者,但同時也是國有的代表。
而以地方士紳大戶為紐帶組建起來的文官群體,則是代表着私有。
皇帝處于最頂部,百姓黔首處于最底部。
那麼處于中間的文官和士紳大戶群體便占據了中層位置,這些人想要更進一步便要不斷的削弱皇帝的權威,或者是壓制皇帝向他們低頭。
如此。
也就有了前宋那一句有名的與士大夫共天下,而非與民共天下。
如果皇帝不願意低頭,便要狠狠的壓住在他之下的這個老二群體,從這些人手上剝離私有利益,強化自身,并拉攏最低層的百姓,将私有利益經過國有轉化,最後讓渡給最底層的百姓。
事實上。
當嚴紹庭真正處于這個時代的時候,才看明白了很多過去無法看明白的事情。
譬如太祖洪武皇帝為何會在垂垂老矣的時候,還要對朝堂内外發起一次次血腥的屠殺。
為何太宗永樂皇帝時盛極一時的下西洋在他死後不久便戛然而止。
又為何,會有以變為名的土木堡之變,而非以軍事因素定名為戰或役。
又是為何,成化皇帝名聲不顯,而孝宗皇帝又看似備受後世臣子熱衷追捧,又為何孝宗晚年會忽然因為幾副湯藥而崩。
再到武宗皇帝時,更是以十四歲的年紀卻偏偏要住進皇城西北角本該是一群太監們居住的地方,最終卻得了一個豹房之名。
又為何會兩次落水,能征善戰的君王抵不過一次受涼而亡。
最終。
也就是到了本朝,嘉靖皇帝在位。
終于。
老道長也算是有了堂兄打下的基礎,硬生生抗住了好幾次不知何處來的火攻,權謀巅峰之下,終于是在朝四十多年。
從頭到尾。
最核心的問題就是國有和私有的争鬥。
那麼回歸到當下。
這一次在南京城裡,在這西花園裡取得了面對今日這幫江南士紳大戶的勝利,就根本代表不了什麼。
至多。
也就是在扳倒徐階這件大事上,會獲得一次堅實有力的進步。
但面對整個南方私有利益群體,自己要想再進一步改制,恐怕遇到的阻力和當下就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當然。
解決這一矛盾的法子,嚴紹庭自然是有的。
無他爾。
唯殺字可解。
但自己難道還能替老朱家将整個南方私有利益群體殺光?
這又是顯然不可能的事情了。
所以,這才有了嚴紹庭以海外利益為紐帶,聯絡更多人的做法原因。
對此。
嚴紹庭時常無人時,會自嘲為糊裱匠。
大明糊裱匠。
而他的目的也很簡單。
當下不能完全解決這些問題,沒辦法做到破而後立,那就隻能避免最不好的事情發生。
譬如,避免讓後世人面對是留頭還是留發的問題。
哪怕有朝一日自己死去了。
但中原這塊肉。
終歸是要爛在自家鍋裡的好。
而始終面對着嚴紹庭目光注視的張居正,終于是無奈一笑,低聲道:“這就是你當時有海瑞在時,反對我提出的一條鞭法的原因?”
嚴紹庭很誠實的點了點頭:“朝廷有些方面可以退讓,但有些事絕不能退讓。
尤其是一條鞭法當真若要施行,則我朝錢币權必然會流轉于地方大戶之手的事情,則必然要禁絕的。
”
誠如他所言。
張居正在原本曆史上所推行的一條鞭法,固然有其好的地方,但劣勢卻更大。
一項變法。
将整個國家的錢币權,從國有移交到了私有之手。
從此。
本該是國家稅賦最緊要的江南地區,變成了賦稅繳納最少的地方。
朝廷沒了錢币權,皇帝再也無法有效征繳賦稅,最終的結果所有人都知道。
明末那漫無天際的開征出了各種稅賦饷錢。
張居正點點頭:“那你現在準備怎麼做?”
這幾年曆經沉淪起伏的張居正,心中帶着幾分期待,似乎是希望能從嚴紹庭這裡得到一個真正能讓國家強大起來的良方。
而嚴紹庭卻是平靜開口:“扳倒徐階,壓住朝中江南出身官員,壓制江南地方士紳大戶。
”
本來還心存期待的張居正,不由目光一晃,有些失望。
他更是直接說:“這不是原本就定下的事情?”
嚴紹庭卻是冷笑一聲:“要不我将忠勇營調給你,再讓徐文璧的稅兵衙門也歸你。
更或者,我寫信給前線的戚繼光等人,讓他們調兵來南京。
你到時候帶着這些人,将整個江南從頭到尾殺一遍?”
噗通。
一覽閣裡發出一聲巨響。
一直好好的坐在樓裡的徐鵬舉已經是滿臉蒼白,兩眼呆滞的看着被自己失手丢在地上碎了一地的茶杯,連連搖頭,目光放長,嘴裡不斷的低聲念叨着。
“我可什麼都沒聽到……”
“我啥也沒聽見……”
“啥也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