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是要理發嗎?”
李學武一家三口剛進門,便被門口的服務員給攔着了。
她打量了李學武和顧甯兩人道:“理發得先買票。
”
大多數理發店的規矩,都是先交錢,店裡有專門賣票的。
顧客買了票就可以排隊等着了。
西單第一理發店分男部和女部,等候區有一長排的椅子,這會兒倒是沒什麼人。
可理發的椅子上人已經不少,很顯然是奔早來的。
理發店的理發師有三四十人,所有職工加在一起得有五十多人。
門口賣票的女同志指了指身後的價目表,示意李學武先買票,再等候。
後世理發店有toNY老師,有金牌發型師等等稱謂,其實這個時候也有。
不過這個時候叫一級技師、二級技師、理發師。
其實就是工廠裡技工等級,隻是人家的技術好,職稱更高一些。
技師等級不同,價格倒是都一樣,這一點還是能體現社會主義的。
西單第一理發店的名字不是白叫的,交道口理發店男頭一毛五,女頭三毛五。
在這?翻倍——!
這麼說吧,你一個月賺三十多塊錢,根本不敢來這理發。
逢年過節的圖個新意還舍得,否則平日裡家裡扣個二大碗就能理了。
這個時候倒是流行蘑菇頭,鍋蓋頭,腦袋大的,二大碗正合适。
要不怎麼說大街上烏泱泱的人,真來這理發的并不是那麼多呢。
李學武其實隻想陪着顧甯來理發,可顧甯怕他沒耐心,又勸了他,便買了兩張票。
他的三毛,顧甯的七毛,加一塊兒正好一塊錢。
一個月要掙三十塊錢,兩口子理個頭發就花一塊錢,那今天全家都得餓肚子了。
你說這兒的理發貴?可就賣票的服務員說,哪天不得三百多人。
從一早晨八點開始營業,能忙到天黑了去。
早前都是師傅用剪子理發,一天下來手指頭都要斷了。
還是理發館裡的幾位師傅研究了電推子拱茬操作法,提高了工作效率,也減輕了勞動強度。
而這種方法,也得到了全京城所有理發店的模仿和學習。
“我們這幹部來的多,年輕人來的少。
”
服務員看得出李學武和顧甯的身份不一般,可畢竟都是年輕人,能不一般到哪去。
不過男顧客懷裡抱着的小孩子倒是惹她多看了幾眼。
她又不瞎,自然看得出這孩子不是國人的血脈。
可聽着話兒,男顧客和女顧客是兩口子,兩人都不是外國人,這孩子怎麼變異的?
她驚訝是驚訝的,但沒有問,更沒有亂打聽。
這四九城就不缺特殊的人,以前店裡還經常能見着大幹部呢。
馬連良、張君秋、白楊等文藝界人士也經常光顧。
“您要來理發,得躲着點過節,一過節或者五一、十一的結婚紮堆兒,我們這就忙不過來了。
”
售票員是個碎嘴子,把票遞給了李學武和顧甯,提醒兩人去哪等更快一些,哪裡可以選發型。
李學武笑着跟對方道了謝,陪着顧甯往裡走。
他們來的這一會兒,已經有顧客再上門了,要不說這裡火呢。
“還真不便宜,周六曾師傅來我沒趕上,不然一毛錢就收拾了。
”
“重新換個發型吧,老是這一個,你不覺得厭倦啊?”
女部的師傅多,位子也多,他們剛剛坐下,就有人來招呼顧甯過去洗頭理發。
李學武牢記自己是來幹啥的,抱着李姝就坐在了顧甯的位子後面。
“我倒是覺得一個發型挺好的,早晨起來不用想該怎麼梳頭了。
”
他這雷劈的發型還是從南方開始理的呢,那時候在醫院蹲了三個月,頭發遮耳朵了。
轉業手續辦得了,從醫院裡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理發。
他也不懂社會上流行什麼發型了,當兵三年,哪有發型可言。
李學武跟理發的師傅說,由着他幫忙理一個順心的發型。
他是想啊,既來之則安之,以後在這個時代順心如意。
結果理發店裡的師傅有一顆時髦的心,那會兒正放《年輕的一代》的電影,就給李學武理了三七分。
其實不僅僅是這部電影,同年上映的《秘密圖紙》、《雷雨》、《羊城暗哨》等等,好多影片裡都出現了這種發型。
你說後世的年輕人追星,學習偶像的發型,這個年代也一樣。
流行的發型多是從電影裡的主角,或者印象深刻的角色開始的。
有一段時間特别流行中分,就是五五分,大刀劈開的那種,典型的就是徐志摩。
後來這種發型被賈隊長那種人玩壞了,現在沒人理了。
“男同志多是喜歡簡單方便的,女同志要美觀大方的。
”
理發師戴着白色的套袖,笑着給走過來的顧甯圍上了白色的圍布。
他看了看鏡子裡的顧甯問道:“同志,您要理個什麼樣的發型?”
現在隻剩下理發了,以前這店裡還能燙發呢,就是那種時髦卷。
後來大學習了嘛,全都拆了。
不過顧甯不燙發,她覺得不好打理,也不好看。
“鬓角和劉海有點長了,後面也剪短一點吧。
”
顧甯跟理發師商量道:“我工作的時候需要紮起來,太長了不方便。
”
“明白了,您這發型應該不是在我們店裡剪的吧?”
理發師微笑着說道:“是在東風那邊?”
“是,是在東風。
”
顧甯沒想到理發師的眼力這麼好,從鏡子裡瞅了對方一眼,道:“很長時間沒理發了。
”
“那就照着這個發型修剪一下。
”
理發師是個很利索的人,隻幾句确定好理發的意見,便用木梳和剪刀忙活了起來。
李學武很有耐心地哄着閨女坐在後面等着,同時回答她一百個為什麼。
李姝從進了理發店開始便好奇地打量着這裡。
她從未看見過别人理頭發,就是她自己,也是劉茵趁她睡着了,用剪子理的。
你看在家裡,人一多的時候她可熱鬧了,不讓說都不行。
但到了這,小嘴抿着,大眼睛眨呀眨的,隻等着跟爸爸坐了一會兒才開始叭叭叭地說起來。
這一說便停不下來了,這個是什麼,那個是什麼。
李學武很有耐心地陪着閨女說話,并未在意等候區其他人看過來的異樣的目光。
今天之所以帶着李姝出來玩,就是想讓她多見見外面的世界。
同時也是跟父母在一起的世界。
李姝長大了,洋娃娃的特征越來越明顯,在這個時代也越來越特殊。
李學武還沒有辦法教給她如何處理這種目光,隻能帶着她慢慢熟悉,慢慢地習慣。
他們所在的位置,左右沒有人坐,大家都是從遠離他們的位置開始坐的。
就連理發師都時不時地瞅過來一眼,他聽着那洋娃娃叫這年輕人爸爸。
當然,李姝的身上也有混血的特征,這便讓不時地看過來的衆人在内心猜想,這一家的複雜。
要麼這孩子是男人的,要麼就是女人的,屬于重組家庭。
就沒人想過這孩子不是兩人的,這年月,誰會這麼傻,養一個外國孩子。
可他們不知道,這孩子來的時候外國還不算禁忌呢。
孩子的内心世界是敏感的,當發現周圍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并不是往常那樣,李姝的小嘴停了下來。
她有些膽怯地觀望着其他人的眼睛,可那些人的視線在觸碰到她的視線時往往避之不及。
李姝有些困惑了,大家為啥都怕她,不敢看她,而是偷偷地瞄着她。
在家裡,太太和奶奶護着,關愛着,院裡人時不時都逗她,連跑進院裡來的小孩子都不怕她。
可是,這些人是怎麼了?
李姝有些不明白,所以擡起頭望向了爸爸。
而爸爸看向她的目光裡依舊是那樣的慈愛和溫暖。
李姝挪着身子往爸爸身邊擠了擠,好像這樣能給她更多的安全感似的。
“等爸爸媽媽理發結束後,咱們去照相好不好?”
李學武抱着閨女坐到了腿上,把她護在了懷裡,逗着她說道:“給李姝拍幾張美美的,漂亮的照片。
”
“照片?就是、就是爸爸媽媽那樣的?”
李姝摳了摳自己的小嘴,好奇地看着爸爸。
奶奶家的牆上有相框,一家人的照片都有。
有合影,也有單人照,小姑姑的最多。
而她的家裡,大相框很少,爸爸的書房裡有擺在桌子和書櫃上的小相框,小客廳和卧室也有。
其他的照片都在影集裡,奶奶有的時候會帶着她看那本影集。
爸爸媽媽結婚時候的照片,很多,厚厚的一本。
不僅僅是爸爸媽媽的,還有結婚時來的客人,合影也多,還有她。
李姝特别高興,爸爸媽媽這麼重要的時候還要帶上她一起。
所以,李姝是很想照相的,尤其是爸爸一提。
“我、我要照兩張——”
李姝還沒學算術呢,也沒人教給她數數,隻是知道五根手指頭。
她話裡的兩張,意思是不能隻一張,她要照更多。
“兩張不夠,咱們多照幾張。
”
李學武逗着閨女道:“照完了相,爸爸帶李姝去買衣服,買漂亮的鞋子。
”
“好——!”
李姝的眼睛閃亮亮的,興奮地拍着手叫好。
這會兒内心裡的困惑和不解全都消失不見,隻暢想着一會兒要去幹什麼事。
“同志,到你了,來洗頭發吧——”
顧甯這邊還沒有理完,服務員就又叫了她。
“你是陪媽媽在這,還是跟着爸爸去洗頭發?”
李學武應了一聲,笑着給閨女說道:“要不就在這等爸爸吧,很快就回來。
”
“好——”
還沒等顧甯說話呢,李姝便乖巧地點點頭,坐在長條椅子上應聲道:“爸爸你快點回來。
”
“馬上,就一會兒——”
李學武給閨女答應着,站起身往洗頭發的房間去了。
顧甯從鏡子裡看着閨女,逗着她問道:“媽媽在這啊,李姝陪媽媽說說話吧。
”
李姝看了看媽媽,又看了一眼周圍還在偷看她的那些人,皺着眉頭不說話。
理發師看了一眼那洋娃娃,似是随意地問道:“第一次帶出來逛街啊?”
“不,就是有點認生。
”
顧甯沒順着理發師的問題往下說,而是繼續陪着李姝說話。
她是話比較少的,這會兒閨女不說話,隻能是她多說,就怕李姝害怕。
好在是李學武洗頭發快一些,去了也就三分鐘便出來了。
“爸爸——”
李姝繃着的小臉終于笑了,張開小手要爸爸抱。
李學武抱着閨女來到了顧甯身邊的位置上,跟理發師點頭打了招呼,同時把閨女放在了地上。
“就站在這看着爸爸媽媽理頭發好不好?”
“可以交給我們的服務員幫忙帶的。
”
理發師主動提議道:“帶孩子來的顧客有很多的,我們有專門的服務員。
”
“謝謝,不用了,她還小,有點怕生。
”
李學武笑着給理發師道了謝,說着話從後腰掏了m1911出來,差點給理發師吓一跳。
而等候區嗡嗡嗡的議論聲這個時候也戛然而止。
我就是說說閑話,不至于用槍崩吧?
“拿着這個玩一會兒,爸爸媽媽馬上就好了。
”
李學武将卸了彈夾的手槍遞給閨女,道:“就在爸爸這,不能亂跑哦,更不能打擾叔叔工作。
”
李姝玩啥都行,隻要手裡有個東西就成。
理發師看着小女孩接過手槍,心裡突突的,這是認生啊?
認生就得給把手槍壯膽,這要是膽小是不是得給倆手雷防身啊。
他倒是沒有懷疑李學武攜帶槍支的資格,這個時候帶槍出門的公家人多着呢。
“同志,您要理個什麼發型?”
“額……是要換個發型對吧?”
李學武也是很為難,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又看了看鏡子裡的顧甯問道:“我應該理個啥樣的?”
這話倒是把兩個理發師逗笑了,本以為是悍匪,結果是懼内。
顧甯見給李學武服務的理發師也看向了她,不好意思地說道:“就換個發型吧,這個太久了。
”
“那就換個時髦一點的?”
理發師很理解顧客的選擇恐懼症,直到坐在這裡還沒想好理什麼樣發型的人太多了。
他主動建議道:“我想到一個發型,覺得很适合您,不過是十多年前魔都流行的。
”
“前面留長一些,厚實一些,兩邊剪短一些,可以梳成高角度且方便打理的造型。
”
見李學武點頭同意,他便用梳子理了理李學武的頭發,笑着介紹道:“這還是我跟老師傅學的。
”
“那個時候魔都很流行,聽說還是從國外雜志上開始的,叫什麼龐畢度。
”
“法國人的發型?”
李學武不知道龐畢度發型是什麼樣的,但他知道龐畢度是誰。
這是一法國娘們,路易十五的情人。
什麼?你不知道路易十五是誰?
路易十三知道吧,畢竟經常泡夜店唱商K的讀者都喝過,路易十三的兒子是路易十五的太爺。
“那咱就不知道了,我就知道師傅是這麼教的。
”
理發師自打李學武掏了槍出來,也沒再多看玩槍的洋娃娃了,跟李學武聊天也主動了許多。
李姝在爸爸媽媽身邊膽子大了許多,她不知道手裡的家夥是幹啥用的。
但并不妨礙她用來敲着聽響,就在等候區那些人緊張的目光中,洋娃娃攥着手槍咔咔地敲着地闆玩。
你就說,這孩子刑不刑吧。
有李學武跟兩個理發師扯閑蛋,李姝不害怕,顧甯也不說話了。
十多分鐘的工夫,她這邊就理好了。
“您工作的時候可以用發卡或者發帶紮起來,平時散開着更舒服些。
”
理發師微笑着說了建議,便由着次序的安排,給下一位服務去了。
顧甯站在鏡子前理了理頭發,這便彎腰抱了李姝往凳子那邊坐了。
男同志理發後多是再洗一遍,用吹風機吹一下。
女同志多是理發結束後,有理發師用風機吹幹便算結束了。
因為女同志的頭發更長,不容易有頭發茬沾在身上。
等李學武理好了,去洗了頭發,回來後由着理發師幫忙吹幹後,顧甯的眼前便是一亮。
換了個發型就像換了個人一樣。
以前的李學武是有幾分老氣橫秋的,有他性格的原因,可也有故意而為之的原因。
這會兒換了個年輕的發型,兩邊的頭發剪短後,整個人都顯得精神了。
“辛苦您了,手藝很好。
”
“謝謝您的誇獎,很高興為您服務。
”
理發師是真客氣,得了李學武的道謝後便轉身往下一位去了。
李學武從閨女手裡收好了手槍,在一衆人好奇打量的目光中抱起閨女,帶着顧甯出了門。
都說從頭開始,煥然一新。
發型一換,整個人的心情都不一樣了。
“走——國泰照相館,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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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李處長,好巧啊!”
代向陽正陪着雨水逛街,就在商場的二樓。
剛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眼花了,直到确定了李學武臉上的那道疤,這才笑着打了招呼。
李學武也看到了他,微微一笑招呼道:“你們也是出來逛街啊?”
“雨水的對象,代向陽。
”
他主動給顧甯介紹了一句,同時也把顧甯介紹給了對方,“這是我愛人,顧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