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的氣氛很壓抑,就像雷霆将落之時的嚴肅。
參會人員一個個握着筆、闆着臉,皺着眉,眯着眼,好像真遇到什麼重大難題了似的。
可隻要仔細觀察,這些人的目光又都是不時地瞥向一處。
李主任此時衆所矚目,卻是絲毫未感覺到壓力一般,低眉垂目看着面前的白瓷杯,好像裡面能爬出隻烏龜來似的。
書記的聲音依舊铿锵有力,一改往日裡的綿柔,從一開始就帶着火氣。
“組織建設要扛大旗,走險路,邁步子,畏難不前就等于臨陣脫逃!”
“是有人要當逃兵了嘛!”
……
“要時刻提醒自己,腦袋上頂着的是誰給的烏紗帽,兜裡揣着的是誰給的飽肚糧!”
……
會議室的門緊緊地關着,可卻是依舊關不住書記那淩厲的聲音。
三樓的幹部和辦事員們隻要走出辦公室,就能聽得一清二楚。
李雪從廠辦二科裡出來,看了一眼小會議室方向,正巧彭曉力從一科出來。
“走,抽根……額……有點事找你”
彭曉力說順嘴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示意李雪别看了,跟他走。
李雪扯了扯嘴角,又看了一眼小會議室的方向,這才跟着彭曉力去了樓梯那邊。
三樓的辦事員們都喜歡來樓梯拐角處抽煙,倒不是走廊裡禁煙,而是不大方便。
遇着關系好的你是給煙不給啊?!
遇着領導了你是繼續抽啊還是心疼的掐了啊?!
重要的是,站在走廊裡抽煙不舒服,給别人的印象也不好。
本來是件放松心情的事,若是拘束着就沒多大意思了。
李雪可不抽煙,看了一眼彭曉力,眼神示意他有事快說。
彭曉力讪讪地從嘴邊把煙拿了下來,一邊塞進煙盒,一邊說道:“想知道會議室裡的事?”
李雪擡了擡眉毛,沒想到這人的消息這麼靈通,那邊可正開着會呢,他就全知道了?
跟李雪,彭曉力的臉上可沒有什麼自得的意味,更沒有閑扯淡,直接說了對方要聽的關鍵。
“書記跟上面請示了,要抓廠裡的大權”
“對”
彭曉力見李雪皺眉,點頭道:“就是争和奪,比你想的更現實一些”。
“什麼意思?”
李雪抱着文件,走到彭曉力身前,讓他說的更仔細點。
“就是硬碰硬,誰都不想妥協了”
彭曉力抱着胳膊靠着欄杆站着,嘴裡輕聲解釋道:“李主任一步一步地穩定了根基,掌握了廠裡的大權,書記不甘心呢”。
“以前都是楊廠長在前面沖鋒陷陣,書記在後面觀陣~”
“現在不成了,他再不動手,就沒有動手的機會了”
彭曉力煙瘾犯了,舔了舔嘴唇,在李雪面前他還不好意思抽。
“谠委的谷書記、紀監的薛書記、景副廠長、董副書記……”
他本來還想繼續往下說的,可看了李雪一眼,尴尬地搓了搓下巴,又止住了。
再說下去,提到的這位李雪就該不高興了。
李雪撇了撇嘴角,道:“不是還有聶副廠長、程副廠長嘛~”
“呵呵~就快沒有了~”
彭曉力輕聲笑問道:“你現在還見程副廠長在會議上輕易表态嗎?”
“至于聶副廠長嘛……呵呵,他更危險”
“你就不能把話說明白了?”
李雪知道這人有點兒歪歪道兒,總能打聽到關鍵消息。
他說的話還是可信的,至少給她的那些消息絕大多數都是真的。
“還說明白?!”
“還得咋明白?”
彭曉力無語地看着李雪,心道是我若是你,還用得别人告訴自己?
去保衛處問問不就啥都知道了嘛!
“不說拉倒~”
李雪瞥了他一眼,轉身就要走,神神秘秘的,她還不聽了呢。
“哎,我說的很明白了啊~”
彭曉力無奈地拉了她一下,繼續道:“你還沒看出來嘛,廠裡要變天了啊”。
“不早都變了嘛~”
李雪沒真的要走,就是故意的釣着他,被他拉了一下就轉回身繼續問了。
彭曉力卻是搓了搓臉,道:“還得再變一下,什麼時候隻有一個天的時候才算結束”。
“昨天,領導們都去了廠醫院,聽說李主任跟薛書記好一通訓了”
彭曉力看着李雪問道:“你想想,這是咋個情況?”
“不就是……”
李雪剛想說廠醫院那點事,卻見彭曉力的表情很微妙,又止住了話頭,皺眉思考了起來。
彭曉力等她想了一會,這才點頭道:“薛書記已經跟李主任達成默契了”。
彭曉力一副我都看得明白的表情,點點頭,很有思想的模樣。
李雪挑眉問道:“你是說廠裡還要?”
“嗯~~~不會~~~”
彭曉力搖了搖頭道:“李主任不會允許,李副書記更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他一邊說着,一邊指了指會議室的方向道:“隻會是上面”。
“書記要來了乾坤尺,想要逼着薛書記亮出照妖鏡”
“來還不知道,就看會議室裡那些人今天開會的态度和結果了”。
……
“我的意見是嚴格按照組織紀律要求,打破砂鍋問到底”
薛直夫面色嚴肅,聲音堅定:“我們紀監幹工作敢于唱黑臉,不怕得罪人,不怕亂議論,更不怕扣帽子”
……
“人都要死了,還要怎麼查!”
李懷德的意見很突出,他扔下手裡的鋼筆,皺眉道:“我不反對紀監幹工作,可我更要對軋鋼廠幹部隊伍負責”。
“我看組織内就是存在一些思想不純、動機不純、作風不純的突出問題尚未得到根本解決”
“刮骨療毒、整饬作風,更應該從這間會議室裡,以及在坐的各位開始”
……
“我不同意矛盾擴大的觀點”
薛直夫皺着眉頭直接把李懷德的意見駁斥了回去,很不客氣地說道:“紀監工作上的錯誤不能上綱上線,更不能搞簡單化、一刀切”。
……
“工作出問題并不可怕,可怕的還是思想意識薄弱,沒有認識到問題的矛盾點”
李懷德嚴肅地說道:“不堅持作風建設,怎麼約束隊伍推動監查工作全面從嚴、一嚴到底?”
“我看是時候出重拳、下猛藥,自上而下的來一場大檢查了,堅決維護組織紀律的嚴肅性、權威性”
……
“李副書記說一下”
楊元松沒在意李懷德同薛直夫之間的争端,突然點了李學武問詢意見。
“我就從紀監辦案的角度說一下”
李學武面色認真地強調道:“二十四個字:事實清楚、證據确鑿、定性準确、處理恰當、手續完備、合規合法”。
……
好像李學武的意見真有一錘定音的作用,自他發言過後,會議很快達成了一緻意見。
嚴查!
走出會議室的衆人依舊是嚴肅着表情,互相之間也沒什麼交流。
而在有心人眼裡,這已經是一種結果了。
很快,會議室裡發生的事就傳遍了整個辦公區,大家議論紛紛。
有看的明白的,也有看不明白的,更有看不明白裝明白的。
彭曉力站起身,拿了兩份文件便往出走,門口坐着的大明白看了他一眼,叽咕眼睛問他幹啥去。
彭曉力眼神微微一晃,示意自己出去辦點事。
大明白扯了扯嘴角,眼神變的意味深長了起來,臉上帶着似有非有的壞笑。
彭曉力沒搭理他,兩人默契的很,眼神交流比說話都省事。
待彭曉力出門後,坐在門口另一邊的老楊看了大明白一眼,問道:“小彭幹啥去了?”
“我哪知道~”
大明白這會兒倒是認真看起了文件,頭也不擡地說道:“上廁所了吧~”
老楊撇了撇嘴角,差點被這小子氣翻白眼喽。
有特麼抱着文件上廁所的嘛!
“現在的小同志啊,嘴裡哪有個準話兒啊”
坐在老楊對面的大姐嘴裡哼哼着說道:“你問他東,他給你說西,你問他火車,他給你說飛機,鬼着呢”。
“嘿~周大姐”
大明白沒在意地擡起頭笑着道:“您也是從小同志一步步走到今天老同志位置的,您以前是不是也鬼着呢?”
“呵~呵呵呵~”
安靜的辦公室裡瞬間傳出一陣低笑聲。
“你~”
周大姐轉頭看了看周圍人的笑聲,沒好眼神地瞪了大明白,随後對着老楊道:“你問小彭啊,準是去景副廠長那了”。
“景副廠長?”
老楊疑惑地看了看對面老周,撓了撓臉道:“景副廠長不是出差了嘛~”
“嘿!你怎麼還不明白啊~”
周大姐撇了嘴角輕聲說道:“景副廠長不在,秘書不是在的嘛~”
“哦~哦~~~”
老楊好像聽明白了什麼似的,跟公雞打鳴似的哦了兩聲。
大明白擡起眼皮看了兩人一眼,哼聲道:“說,說,說出事兒來可都說從你們開始傳的”。
“吓!淨胡說,誰傳了!”
周大姐瞪了眼睛,看了周圍人一眼,随後有些後悔自己的多嘴了。
就辦公室裡這些人,有哪個嘴上是帶着鎖的,出了事還不真就找她來。
老楊挑起來的事,這會兒他卻是低着頭,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态度了。
好像他從來沒有問過這個問題,更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能在辦公室待到名字前面冠上老字的,就沒有一個是傻子的。
景副廠長走了特麼一周了,老楊能不知道?
說小同志平時鬼機靈,這老同志也有鬼的一面呢。
各自心裡都明白彭曉力去幹啥了,可都揣着明白裝糊塗呢。
唯獨周大姐,掉進坑裡才發現不對來!
女人啊~
……
“你怎麼又來了?”
李雪看了彭曉力一眼,視線又重新回到了文件上。
彭曉力并沒有關門,而是走到了李雪的辦公桌旁邊,就像是在交接工作似的。
可聲音卻是小的:“結果剛剛出爐,團結一緻,書記坐蠟,張主任背鍋”。
“啥?”
李雪看了彭曉力一眼,道:“你是說……”
“對頭!”
彭曉力這會兒倒是得意了,因為他做出的猜測全對。
“楊書記要掀桌子,薛書記卻并不打算擴大化的調查,李主任按住了桌子要罵娘,最後大家一緻決定讓張主任站出來結束這場争端”
“張主任辛苦了,可就是有點……嘿嘿”
彭曉力冷笑道:“他要是不在醫院裡胡言亂語,李主任今天也不能跟薛書記争”。
“那不是在保他,對吧”
李雪皺眉思考着,道:“實際上李主任在試探薛書記的底線,同時也在給楊書記壓力?”
“你進步了”
彭曉力挑了挑眉毛,說道:“李主任要保他,也不會在會議上做工作”。
“現在越是強調作風,那紀監就越會謹慎對待,張主任沒跑了”
“倒是楊書記”
彭曉力輕笑了一聲,道:“他這麼搞誰會支持他,這不是硬逼着薛書記表态嘛,适得其反了~”
“還有,李副書記”
他又對着李雪解釋道:“他說的話就代表了全廠中層幹部的意見——不能掀桌子!”
李雪緩緩地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
薛書記不會冒全廠中層幹部意見之大不韪,而去支持楊書記賭一把。
他更不會用紀監和個人的未來去給楊書記當賭注。
所以,薛書記妥協,李主任讓步,兩人有了更堅實的談話基礎和更廣闊的協商空間。
這個案子應該就是這樣了,張國祁不會再亂說了,也沒人會再牽扯其中。
楊書記借來的這一方乾坤尺算是白費了,同時也消耗掉了他最後的威望和力度。
上面給他的支持也就僅限于此,在這場牌局對壘中,他先亮了底牌,所以他輸了。
李主任的底牌他看不到了,甚至都沒想着他的底牌能有多大,畢竟還有閑心去鋼城呢。
李主任就是要做出這個樣子來,讓楊書記輸的幹淨徹底,體無完膚,心服口服。
你想跳,我一盆涼水給你澆成落湯雞!
輸的是楊書記,可實際上是廠裡幹部的支持。
太複雜了~
李雪感慨地搖了搖頭,這竟然花費了她三分多鐘才反應過來!
機關真難生存啊!——
津門之行時,李學武有建議李懷德考慮辦公室副主任敖雨華接手管委會辦公室、廠辦公室主任一職。
也許李懷德真的聽進去了建議,也許他故意惡心楊元松。
這一次的鋼城之行仍舊是安排汪宗麗随同前往。
而汪宗麗好似沒在意這一情況似的,李主任點了她的名字,她就接了這個工作。
中午飯過後,一行人在廠辦公區門口集合,随後乘車前往調度車間,搭乘前往鋼城的通勤車。
相比于去津門的短途,去鋼城可以說得上是長途旅行了。
調度處直接安排了帶軟卧的車廂,舒适又安靜,給這趟半天一宿的旅程提供了最優質的出行服務。
這就是大廠的好處了,要啥有啥,不用去擠鐵路上的車廂,有出行需要可以自己調配車廂挂載。
可能是受上午的會議風波影響,這一行人都很安靜,大家安排位置的時候都壓着聲音,很怕吵到領導。
李學武倒是沒覺得他有什麼火氣,要發火也應該是楊書記發才是。
在軟卧車廂安頓好了自己的行李,他便拎着筆記本去找了李懷德。
兩人的車廂标準是一樣的,隻是各自都帶着秘書,不方便在一個車廂罷了。
“李主任”
李學武敲了敲敞開着的包廂門,随後便走了進去。
栗海洋主動幫李學武泡茶,同時也給他們談工作騰地方。
李懷德的談興不高,兩人隻是對此去鋼城的工作進行了溝通和交流,同時也确定了吉城辦事處的建設方案。
這一次去鋼城,李懷德自己有工作和任務,李學武也一樣。
李懷德要視察鋼城的項目,還要跟景玉農彙合,讨論造船廠的項目。
李學武有紀監的工作,還要去吉城考察創建辦事處的工作。
因為吉城的地理位置重要,特産也比較豐富,是李學武和李懷德在東北貿易謀劃中早就定下來的一個重要節點。
但考慮到現在軋鋼廠在東北的能力和實際情況,李懷德在聽取了李學武的彙報後,充分認可了他的建議。
還是以鋼城為主,吉城的辦事處要建設,但規格要小,主要負責項目維護和溝通。
暫時定的,交由鋼城本地的貿易經銷單位來負責拓展,後續有需要再行派駐辦公人員。
工作溝通完李學武便起身告辭了,下午這會兒大家都困着,他也想睡一覺。
昨晚李姝又來了一個水淹七軍,她自己的小褥子濕了,轉身擠了李學武這邊來。
半夜起來換褥子,還得哄這小祖宗睡覺,李學武實在是有些沒精神。
尤其是上午的那場會議,來的很突然,也很讓人無奈。
他年輕,覺也沉,沒在意火車的咣當聲,這一覺直接睡到了五點多。
起來的時候車廂裡都暗了下來,窗外隻有落霞了。
“您再不醒,我就得叫您起來了”
沙器之笑着從對面的沙發上站了起來,拉着了小桌上的台燈,拿着毛巾走了出去。
(上次有讀者質疑軟卧為啥有沙發,見圖如是,右側是沙發和衣櫃)
李學武搓了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