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武要避諱一些事情,自然不願意下去迎接楊鳳山,更不願陪他去見黃平。
再有,他有他的堅持,他有他的原則,正治上的選擇并不能以偏概全,影響到他對工作的态度。
但他也不需要楊鳳山在這件事上對他感激,從而影響到正治立場。
兩人都是驕傲的性格,李學武不屑用這種手段鉗制他,更不會認為一個黃平就能擊敗楊鳳山。
李學武更是知道,如果以黃平這個事情搞掉楊鳳山,他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正治遊戲,不是這麼玩兒的。
先前不去抓黃平就是給兩人之間留出一點兒餘地,李學武知道黃平跑不掉的。
如果興師動衆地全城搜索,或者給廠長打電話追人,或者把偵查的車停到廠長家樓下去,那就有點咄咄逼人了。
楊鳳山也明白李學武這麼做的目的,他在家看見小舅子的時候就覺得不大對。
在給廠裡打過電話後,沒多久又接了個電話,這才知道李學武查到黃平了。
就像李學武相信楊鳳山的規矩一般,楊鳳山也相信李學武的驕傲。
這才硬逼着小舅子來自首,可他也是沒想到小舅子的事情這麼大。
但多大他都不後悔給李學武打的那通電話。
乘坐李學武常坐的那台指揮車,楊鳳山夫妻二人在保衛樓門口下了車。
沙器之早早地便等在了樓門前。
“領導,我是保衛處綜合辦辦事員沙器之”
“器之同志你好,辛苦了”
楊鳳山穿着常穿的中山裝,黃玉則是穿着一件略薄的呢子大衣,臉色顯得很是憔悴和焦急。
跟李學武的秘書打過招呼後,楊鳳山面色如常地由着沙器之引領,帶着妻子進了保衛樓。
沙器之側着身子走在楊鳳山的一步前,邊往前走邊介紹着黃平的涉案情況。
楊鳳山的眉頭随着沙器之的介紹慢慢地皺了起來,而跟在他身後半步的黃玉已是面色發白,腳步有些遲鈍。
從這個保衛處的接待人員口中,她已經知道了自己弟弟犯了什麼問題。
涉及到廠裡帶編号的工程項目,涉及了外事情況,她不是啥也不懂的家庭婦女,在心裡已經給弟弟評估出了最有可能的後果。
等一行人到了保衛科審訊室的鐵門前,韓雅婷站在門口接過了接待的工作,邊示意裡面的保衛打開門,邊迎着楊鳳山夫妻進了審訊區。
這裡雖然是軋鋼廠,楊鳳山雖然是廠長,但他也是頭一次來這裡。
尤其是以罪案嫌疑人家屬的身份。
跟妻子黃玉一樣,夫妻兩人都沒想到保衛科的審訊室并不是他們想象中的那麼昏暗和壓抑,反而是嚴肅和莊嚴的氛圍。
燈光很亮,牆是白色的,牆圍是綠色的,審訊室的鐵門則是灰色的。
走在走廊裡根本聽不見審訊室裡的聲音,等韓雅婷打開一間審訊室的屋門,他們這才發現,原來審訊室内部牆壁和屋門都貼了凹凸不平的厚海綿隔音。
在審訊室的中間是兩把椅子,一張長條桌子,桌子前面是一張鐵制審訊椅。
黃平正被雙手靠在審訊椅的桌面上,他的身後還站着兩個跨立的保衛。
現在黃平見到姐姐二人進來,正不敢置信地擡頭望着。
黃玉見到弟弟目光呆滞、疲憊不堪的模樣心疼的就要上前去看,卻是被楊鳳山緊緊地拉住了手。
正當她怒着要回頭說話的時候,帶她們進來韓雅婷開口道:“處長吩咐了,請您多跟他溝通”。
就這麼一句,說完便對着兩個保衛示意了一下,帶着人出去了。
黃玉這才明白楊鳳山的意思,把嘴裡的話又咽了回去。
等屋門再次關閉,黃玉掙開楊鳳山的手,疾步走到弟弟身前,看着弟弟憔悴的樣子問道:“他們打你了?”
黃平隻覺得自己恍惚了,怎麼看見自己姐姐和姐夫了?
幻覺了嗎?
“姐?”
“小平!你怎麼了?”
黃玉見到走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罵個不停的弟弟這會兒萎靡不振,隻認為遭受了嚴刑拷打了。
黃平再次看向了門口,确認是自己姐姐和姐夫來了。
“姐……姐夫”
他沒有回答自己姐姐的話,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即使他跟姐姐說了那些人怎麼收拾自己的也不會有什麼效果。
因為他的身上根本就沒有痕迹,即使最牛的大夫都查不出他遭受過什麼折磨。
隻這一次,他算是見識到了那些老炮兒嘴裡吹的都是什麼意思了。
更知道那些人純粹是吹牛哔了,根本沒有人能熬過這種審訊。
他能忍到現在,完全就是有一股子勁兒别着,也是韓雅婷沒給他下狠手。
他不能說,他說了那就完了,他姐夫都救不了他。
别看在姐夫家裡罵的兇,但他知道,隻要自己不說,早晚都能出去。
可現在看見自己姐姐和姐夫都被那個一直沒露面的李學武請來了,知道自己完了。
姐夫不會保自己的,姐姐更不會救自己。
楊鳳山聽見小舅子的招呼,抿着嘴點了點頭,走到桌子邊上站了。
“姐夫”
黃平知道現在能說話的隻有姐夫,所以眼睛也一直懇求地盯着楊鳳山。
“你的事,李副處長電話裡跟我說了”
楊鳳山語氣很是低沉,現在他恨也恨不起來了,隻能心平氣和地說道:“你姐很擔心你,我也想幫你”。
黃平看了看流着淚打量自己的姐姐,随後便低下了頭。
黃玉見自己弟弟這幅模樣,隻覺得心揪得慌。
“你說”
黃玉手把着自己弟弟的手問道:“你到底有沒有參與這個案子?知不知道是有人故意滲透這個項目?”
黃平聽見自己姐姐的話便知道外面那些人已經查到了這上面。
他爹媽死的早,都是這個姐姐帶大的,任憑他胡鬧,任憑他上蹿下跳。
他現在不敢說,不敢讓這個似母姐姐難過和……
見到黃平不回答,黃玉和楊鳳山已經能猜到答案了。
“啪!”
黃玉一巴掌打在了弟弟的臉上,随後便是哭着罵道:“你糊塗啊你!你到底要做啥啊你!”
楊鳳山見黃玉這幅模樣,伸手拉過情緒激動的妻子,攙扶着坐在了椅子上。
手壓着哭着罵着的妻子,看向黃平說道:“我想幫你,但我也是要守紀律和原則的”。
“我現在問你一句,你到底有沒有悔改之心?”
黃平這會兒也是慢慢擡起了頭,看着哭着的姐姐和為難的姐夫。
“姐夫”
他聲音嘶啞地說道:“我知道我錯了,我早就知道了,可我回不了頭了”。
楊鳳山皺着眉頭說道:“你如果還信任我,那我勸你積極配合調查,把一切都說出來,像個男子漢一樣承擔起自己做過的錯事”。
黃平臉上明顯有一個巴掌印,這會兒已經腫起來了。
可他好像沒有感覺到疼痛一般,苦笑着說道:“沒用的,我說出來也一樣會死的”。
楊鳳山恨鐵不成鋼地咬了咬牙,看着小舅子說道:“你糊塗啊,你現在硬挺着不說,那就是把自己放在人民的對立面兒上了,把自己放在祖國的對立面兒上了,你難道要當漢奸?”
黃平微微擡起頭看着自己姐夫,說道:“有什麼區别嗎?死了,埋了,誰會記得我是誰?”
“你姐姐記得,我記得!”
楊鳳山狠着心說道:“你胡鬧、你做錯事我都原諒你,但你要是叛國當漢奸,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家裡更不會再有人再想你念你,因為我們感到羞辱,你就算……”
他手扶着要栽倒的妻子,狠了狠心才繼續說道:“你就算死了,難道有臉去見爹媽嗎?”
“嗚嗚嗚~”
黃平看着悲傷的姐姐,被姐夫這幾句話說的一下子忍不住哭了出來。
“啊!我……嗚嗚嗚!”
他實在是忍不住了,再倔強的外表下都掩蓋不住他驚慌失措的内心,在見到親人的這一刻被無限的放大,随後便是崩潰了。
黃玉更是哭的抽搐了起來,楊鳳山顧不上自己小舅子,按了門邊上的按鈕。
韓雅婷等人打開門,瞧見裡面的慌亂,趕緊伸手接了已經昏過去的黃玉。
楊鳳山忍着擔心,托付韓雅婷送妻子去廠醫院,自己則是留在了審訊室。
他也沒有關上那扇隔音的房門,徑直拉着椅子走到小舅子身前艱難地坐下。
“小平,你看着我”
楊鳳山伸手抓住了黃平的胳膊,讓他看向了自己。
“你做過什麼我不再問了,我和你姐都沒有能力再幫你,現在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
黃平是眼瞅着自己姐姐被自己氣暈過去的,也是眼瞅着自己姐姐被人擡走的。
他現在無比懊悔自己的所做所為,他可能不畏懼保衛處的審訊,他可能不後悔自己吃過玩過了,但他後悔這些錯誤給他姐姐帶來的痛苦和折磨。
他可以不在乎身後事,也不在乎去了地下怎麼跟父母交代,就算是一死了之,可這些痛苦會一直折磨他的親人,折磨這個養了他長大,愛他、照顧他的親姐姐。
楊鳳山用自己的手絹給小舅子擦了眼淚,聲音堅定地說道:“隻要你主動交代,隻要你主動悔過,我盡我最大的能力幫你”。
“姐夫”
黃平面如死灰地看着眼前給自己擦眼淚的姐夫,這個他下午還咒罵的那個人。
“相信我”
楊鳳山很是堅定地說道:“我會毫不保留地在原則範圍内,盡我最大能力幫你,就算你走了,答應我,你也要明明白白,帶着清白之心走”。
“姐夫”
黃平已經哭不出聲來了,隻是眼淚在不住地流下來,看着眼前的姐夫悔的腸子都青了。
楊鳳山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道:“我現在就去叫保衛科的幹部進來,你好好配合,知道了嗎?”
黃平艱難地點點頭,看着姐夫撐着自己的身子艱難地站了起來。
在楊鳳山走到門前時,黃平還是忍不住地說了一聲:“姐夫,對不起”。
楊鳳山站住了腳步,轉過身,看着小舅子點點頭,道:“我上樓去找李學武,等你的消息”。
黃平看着姐夫說完這句話轉身拉開門往外面走去,噎着嗓子說道:“照顧好我姐姐”。
楊鳳山沒有再回應小舅子,對着站在門口等着的樊華點點頭,手有些無力地示意了一下審訊室,随後便邁着步子一步步往隔離門走去。
樊華看了一眼楊鳳山步履蹒跚的背影,對着門口的保衛示意了一下,随後便帶着治安員進了黃平所在的審訊室。
沙器之一直等在隔離門口的,剛才見着廠長的愛人被擡出來,跟着去門口安排了車送去醫院。
見到廠長沒出來,便又回到了隔離門口等候着。
這會兒見到楊鳳山步履艱難地走出來,心裡盤算了一下是否要上前扶一把。
楊鳳山卻是微微昂起了頭,擺擺手,示意沙器之不用扶。
面色堅毅,語氣卻又是平和地問道:“李副處長在辦公室?”
“是”
沙器之答應了一聲,解釋道:“保密部的餘科長也在,一直都在樓上等這邊的消息來着”。
“嗯,知道了”
楊鳳山點點頭,挺了挺脊背邁步往前走去。
沙器之這會兒不再說話,跟在廠長身後一步的距離,邁着一樣頻率的步子。
他不知道廠長問了處長的所在是要上樓還是要出門去廠醫院,也不敢在這寂靜的深夜走廊裡步子踩的大聲了驚擾了前面走着的廠長。
沙器之明顯能從廠長的步伐和神情之間看到其内心的悲傷和難過,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是安靜。
因為其他科室都已經下班,走廊裡的燈隔一段兒距離亮一盞,按照最低的照明标準開的燈。
現在略顯昏暗的走廊裡,兩人一前一後,卻是兩種心境。
李學武給的這個面子,楊鳳山接了,現在得上樓去把這個事情了了。
所以走到樓梯口,楊鳳山扶着樓梯把手緩了緩情緒,便往樓上走去。
沙器之看了看門口,又看了看廠長的背影,跟在後面,一步一步。
李學武這會兒已經放下了鋼筆,正跟餘大儒坐在沙發上閑聊着。
“所以,偵破案件的關鍵是要帶入?是要了解作案人在當時環境下的心理動态?”
餘大儒試着追問道:“是心理動态這個詞吧?”
“呵呵,你不必糾結于相關的名稱”
李學武放下手裡的茶杯,解釋道:“知道為什麼辦案人員接手案件都要去第一現場查勘嗎?就是将自己代入到……”
他這邊正解釋着,沙器之将門打開,由着楊鳳山先走了進來。
“嚯,兩位交流心得呢?”
楊鳳山的面上已經恢複了平靜,這會兒進來聽見李學武兩人說的話,微微笑着招呼了一聲。
“廠長”
“楊廠長”
兩人都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齊聲跟楊鳳山打了招呼。
“呵呵,坐”
楊鳳山邊往沙發邊上走,邊對着李學武兩人擺擺手,示意他們坐。
李學武擺手示意沙器之沏茶,自己則是帶着餘大儒挪了位置,讓了楊鳳山坐在了單人沙發位上。
楊鳳山走近沙發邊上時,手抓住了走出來讓位置的李學武的胳膊輕輕捏了捏,随後由着李學武的相讓,坐在了沙發上。
“怎麼,是要跟我們李副處長取取經啊?呵呵”
楊鳳山坐下後,對着坐在他一邊的餘大儒笑着問了一句,随後把目光看向了穿着襯衫的年輕的不像話的李學武。
早在他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把那套制服換了,現在上身穿着白襯衫,下身是筆直修身的黑色長褲,腳上是一雙幹部皮鞋。
雖然有些上山檢查時沾染的泥水,但塵埃不掩芳華。
如果不看氣場,一地會以為這是誰的秘書,可看見他那種會說話的臉就知道,這人一定權勢頗重。
“紙上得來終覺淺啊~”
餘大儒感慨地說道:“今天真的是我的吉日,得李副處長點撥,糾正了工作錯誤,也學習到了經驗啊”。
“同氣連枝,相輔相成,喝茶”
李學武接了沙器之端來的茶杯,先給楊鳳山放在了面前的茶幾上,随後又端桌上的茶壺給餘大儒續了茶水。
手裡忙活着,嘴上微笑着說道:“我要學習的才更多,畢竟在這二十年的人生經曆裡,少有正治經驗的親屬和前輩教導的,也是三生有幸,能在軋鋼廠的大家庭裡遇到這麼多的良師益友”。
楊鳳山這是第一次來李學武的辦公室,更是第一次這麼晚了跟他坐在一起談話。
别看這間辦公室裝飾的很簡單,但坐在這裡頗有一種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感覺。
就看李學武說的這幾句話,那水平是不輸給他的。
即謙虛地接住了餘大儒的話茬兒,又給自己擺正了位置,還給将要進行的談話烘托了氛圍。
什麼叫大家庭啊,什麼叫良師益友啊。
這是在提醒餘大儒,也是在對楊鳳山表達自己的态度,那就是軋鋼廠的大盤子誰都不能砸,他更不會動。
無論是楊鳳山跟他有什麼樣的正治分歧,他都不會以某種方式犧牲軋鋼廠的團結和利益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更是在警告餘大儒,他坐在自